最后的贞节牌坊

作者:西岭雪

选美令发下去,真个震惊了青桐县。有骂卢会长老不正经,半截子入土还坟头插嫩葱儿的;有艳羡这本地首富的财势,起心要把闺女往卢家门里送的;有诧异卢四爷虎老雄风在,花心不死的;也难免有从中渔利,保媒拉纤扯皮条儿的……一时间,整个青桐县为了卢四爷纳妾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酒楼茶肆,花街柳巷,无不在议论猜测,关注着到底是个什么样如花似玉的闺女会被卢家的老虎门给吞了。

卢会长人称四爷,可上头却并无一兄半姐,只是卢家的独苗儿一枝。这行四,有说是叔伯子侄通排得出来的数儿,有说四爷年轻时曾和三个情投意合的好朋友拜把子从而行四的,也有传言说是四爷上头曾经夭折过三个兄长,为着诚实不欺,故把四爷称之为四爷的,真根实底没人说得清。

四爷因着自己人丁孤单,就特别在乎开枝散叶,拼命纳妾也是以这一点为理由:最初娶胡氏过门时,胡家曾经把不纳妾作为嫁女儿的一条规矩让四爷立过字据的。然而胡氏入门五年,一无所出,这便给了四爷纳妾的理由。而慧慈也争气得很,进门刚半年就替四爷添了大小姐雅诗,虽然只是个女孩子,可至少证明了慧慈能生养呀。有人便说这雅诗八成在慧慈进门前就在慧慈肚子里呆着了,慧慈就是因为大了肚子才情愿倒贴嫁妆做了卢门妾室的。既这么着,雅诗到底是不是四爷的种儿就很难说了,谁知道这个风流多情的未婚寡妇是不是只有四爷一个情人儿呀。这种说法,一度在卢家花园里很是盛行,直到两年后慧慈又生了大少爷长衫后才真正消停下去。

然而慧慈也早就因为这两年里所遭受的种种白眼猜忌倒了威风,虽说儿女双全,说话举止偏偏硬不起来。恰恰大太太隔年也生了二少爷短衫,慧慈更觉自己没什么特殊贡献,于胡氏面前只是赔尽小心,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待到三姨娘娉婷进门,不但比自己年轻漂亮,还能识文断字,作诗作画,便越发短了志气,日夕只以打牌为人生最大乐趣,再不敢想别的了。

但三姨娘娉婷自恃才貌双全,心高气傲,对卢四爷并不肯主动兜揽,对卢胡氏也只是不卑不亢。开始四爷也觉得这样秀外慧中才貌双全的姑娘,又能写又能画,心性高一点也是该的,因而百依百顺,千恩万宠。但是时日久了,新鲜劲儿过去,便觉不足起来,一次为着什么小事和娉婷吵起来,便指着鼻子骂:别说你只是一个私熟先生的女儿,你就是个女状元,也是老子的胯下之物,神气什么?给脸不要脸,真把自己当个人了,是个人你给我挣块贞节牌坊回来,我就供着你。不然趁早撞死算了。

不想那娉婷也是烈性,鞋子也不穿,当下真个就跳下地,哭着跑出去说要撞牌坊,都跑到院门口了,恰被刚回来的二少爷撞上,死死地拉住不放,慧慈和管家阿福也都惊动了来,好劝歹劝才回了房。哭闹间,四爷恍惚看到儿子短衫拉扯娉婷时在她胸前胯下偷偷捏了两把,虽然没看真切,心里到底不自在。从此便对三姨娘冷了心,爱搭不理的。一天心血来潮亲自往乡下去催租,因看中了佃户的女儿荷花,回来便叫阿福带了聘礼下去,连逼带哄地娶了来做第四房小妾。

荷花来后一年,与娉婷前脚跟后脚地生了二小姐和三小姐。卢四爷更加迷信多娶妾可以冲喜,保不定前一个不生,后一个来了,就一块儿生了。立妾的心因此更炽,立妾的理由也更足了。

四位姨娘,四副心肠,既在一个盆子里抢食,这中间的鸡生鹅斗勾心斗角也不消说了,真是春夏秋冬,闹不完的故事。然而这会儿,她们却是空前地团结起来,齐齐聚在最晚进门的五姨娘凤琴屋里开会——卢府园子里,除了胡氏的正房,就属五姨娘凤琴的屋子最大,摆设最新,好多家俱比正房还要新奇精致呢。一个带镜子的梳妆台,说是法国货,漆花是白色的,画着一对光身子的小男孩,长着翅膀,手里还拿着箭,虽说只是个小娃娃吧,到底是男娃儿,竟然一丝不挂的,羞人巴拉。本来凤琴也是不大乐意的,说哪里见过家俱有白色的,不吉利。但是后来听见胡氏也不喜欢,指着那光屁股娃娃骂不正经,凤琴就改了主意,又喜眉笑脸地说好了。

此刻,凤琴就坐在那光屁股娃娃对面,倒骑着椅子,手按在椅背儿上,仰着脸儿看慧慈替荷花拢头发,一边发急地赌咒发誓:“信不信由你们,老爷子真是有日子没来我这屋里歇了,可不是我得便宜卖乖,就是他来歇的那些日子,也都是后半夜才来,蔫眉腊眼的一个人成了半个了。你以为‘老葫芦’那么容易放人的?”

荷花便“吃吃”笑起来:“听说那老……老太太为了老爷,肯下口儿去将就的。”

凤琴轰天价大笑起来:“老太太?哈,老葫芦就老葫芦了,你偏又不敢叫,叫什么老太太,只怕老葫芦要是听见你叫她‘老太太’,倒比听见叫她‘老葫芦’更生气呢。”

慧慈也笑:“要说对老爷子忠心,咱们四个,还真就是谁也不如老葫芦的,别说用舌头舔,你要说把心扒出来涂点血能让那玩意儿好使,想必她也是肯的。”说话的功夫儿,已经帮荷花把头发拢好了,便向凤琴道:“让一让,四妹妹照照镜子中不?哎,你那法兰西的头油呢,拿点儿出来给四妹妹抹上。”

凤琴取了头油瓶子打开,先不急着给荷花抹上,却在她鼻子底下绕来绕去,问:“香不?你在乡下可见过这玩意儿没?”

荷花狠狠嗅了一鼻子,红着脸说:“凤琴妹妹又取笑我了,在乡下,可上哪里见这些个稀罕物儿呢?用隔夜的淘米水梳头发,就算讲究的了。”

娉婷倚在镜台边半晌不言语,这当儿忽然接过话头去,闲闲地问:“那头油比桂花香不?”

“香!”

“比茉莉香不?”

“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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