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

作者:西岭雪

渌水亭畔的明开夜合不按时令地提前开花了。水塘边桃红柳绿,沈菀从树下走过,柳丝拉拉扯扯地牵挽着她的衣袖,感觉就好像有个人陪着她一起在走,一阵风来就拂落满肩的桃花。

也许她刻意要这样感觉着,仿佛同纳兰公子在池边散步。她甚至隔着那柳叶和桃花,看到公子迷茫的笑。

虽然已经住到上房去,她仍然是一有时间就往园中来,已经同园里的两只小鹿交了朋友。当她弹着琵琶唱歌时,它们会静静地卧在她脚边,轻轻触摸她的衣袖。

每当这种时候,容若会笑得特别温存,宁煦。

“容若,桃花开了,你不写一首桃花词么?不然,可不辜负了春光?”她对着他低语,娇羞地一笑。

公子就应了,轻轻吟诵一阙《卜算子》,但咏的不是桃花,却是柳树:

“娇软不胜垂,瘦怯那禁舞。

多事年年二月风,剪出鹅黄缕。

一种可怜生,落日和烟雨。

苏小门前长短条,即渐迷行处。”

沈菀低吟着,徘徊着,想了一想,忽然脸上变色,着恼起来,哭道:“让你写桃花,你却写柳树,莫非讥笑我是‘章台柳’么?什么‘苏小门前长短条’,我不想做苏小小,只想做李香君。”

她坐在池边对着两株明开夜合呜咽着,越哭越委屈,真像是公子欺负了她一样。有只鹤原立在那儿梳翎,听见哭声,“忒儿”一声飞走了。沈菀越发委屈,哭道:“你欺负我,你养的鹤也欺负我。”

她常常这样给自己编故事玩儿,假装自己真的被公子娶了,以妾侍的名义住进这明府花园来,与他朝拥暮眠,相依相伴,有时琴瑟相谐,有时又斗嘴呕气。就像此刻,无端端地呕一场气,好让他哄她劝她。她知道自己有些不可理喻,然而任性和不讲理,难道不是女人的权利么?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怀了孕的女人。

只是,当她任性的时候,没有人会来劝她,哄她,只会由着她一个人哭到无趣,哭到无泪。

风停了,然而桃花仍然一瓣一瓣地落下来,沉甸甸满是心事。

到了这个时候,沈菀已经是一天天数着日子过的,简直有些度日如年的意味。今天是二月十二,她来府上已经整整两个月了,心里却觉得已经住了十多年似的,简直住得老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还年轻,但已有了几分沧桑。说书的唱过一句词: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纳兰公子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他是再没什么机会老去的。而自己,却将一天天地苍老,直到白发成霜,红颜如槁。但又怎样呢?她活着,不是他的红颜;她死了,也无关他的青冢。纵然住进了明府,住到了觉罗夫人的上房隔壁,人们嘴里叫着“沈姑娘”,礼儿上却都当她作“沈姨娘”对待,可她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不是公子的什么人。

沈菀叹一口气,真是羡慕卢夫人,死的时候才二十岁,永远的二十岁,难怪可以成为纳兰公子心中永远的美人;还有纳兰碧药,跟他远隔着宫墙,相思不相亲,可望不可及,偶尔千难万险地见一回,拼着泄露天机都要写在词里,让他念了一辈子,至死不怨。她们都是有福气的人,能得到公子那么真心真意的爱。而她呢,连一首他为她做的桃花词都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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