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往事

作者:冉平

铁木真走后,札木合烦闷了很久。某天,他捉住了一只白海青。

白海青指白色的鹰,但它不是。它只是翅膀顶端那几根最硬的羽毛是白色的,展开来才能看见,在空中飞,像划过阳光的利刃。因此札木合把它叫做白海青。这种鹰的个头不大,异常凌厉,很难捕捉和驯养。它能够在狭窄的岩缝和树丛里穿行,飞着飞着突然收敛翅膀,身体倾斜,嗖的一声,如一道闪电扎过来。被捕食的动物根本来不及躲避。但多数情况下它做出这样的高难动作没有目的,不为捕食,纯粹是一种表演,表演给自己或者同类的雌鹰们看,像是飞行练习,相当过瘾。也正是因为它的这份虚荣,一天傍晚,他落进猎人设在树杈间的网里,这个高明的猎人就是札木合。

白海青被带进了帐篷,用皮绳拴了脚,放在一个特制的木架上。木架吊在半空,落脚的横杠是一根滚木,老是转,必须小心抓紧,努力保持平衡,否则就会跌下去,倒吊在皮绳上。那样太难堪,也太难受,它的翅膀一点派不上用场,只能哀叫着等猎人重新把它放回去。在骨碌碌转动的木架上白海青一刻也不敢松懈,全神贯注,坚持着,屏住气,瞪大眼睛站立着。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许多日日夜夜过去了。它太累了,太饿了,而主要是困。夜里,当它刚刚站稳些,想打个盹,梦见蓝色的天空,可刚一合眼,猎人就拽动木架,一只小铜铃又叮叮地响起来,没完没了地响,晃荡着,不分昼夜。

猎人也很少睡,一听到铃铛不响了就拽它。他也困。他看它,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它就不得不重新睁大眼睛。睁着眼也没用,困倦像烟一样向它袭来,灰色的,在眼前弥漫,无休无止,一阵又一阵,如云遮月,把往日的记忆和梦想都冲淡了,淹没了。渐渐地,它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在蓝天下自由飞翔的日子,忘记了以往的傲慢和荣耀,那些个东西随着困倦坠落在黑洞洞的深渊中,沉到了底,再也浮不上来了。它的头脑里变得一片灰白,空无一物,仿佛它一出生就在这个帐篷里,一直面对着他,和他做伴。眼前这个人就是它所有的一切,他庞大无比,无所不能,无论他怎样对它都是理所应当的。他是它的主人。

终于有一天,主人札木合把白海青从木架上取下来,放在自己的手臂上,喂它带血的羊肉吃。许多天来,白海青的爪子第一次抓住了结实的东西,站稳了。这是主人的臂膀。白海青第一次尝到了鲜美的羊肉,也是主人给它的。与主人喂它的肉相比较,以前吃过的灰鼠和野兔的肉都太土腥,根本算不上是食物。

主人的手抚摸着它的羽毛,很轻,很小心,从头到尾,脖子,翅膀。那是一种爱抚。它懂,于是闭着眼睛让他摸。偶尔,好像是不经意的,主人的手会倒戗着羽毛摸它的头顶,只一下,它即刻尖叫起来,张开嘴,好像要啄瞎主人的眼睛。主人及时停了手。札木合当然知道,鹰这种猛禽,万不能倒戗羽毛触摸,那是对它的侮辱,必触怒它。摸一下即可,不能过分。不久他又摸,它再叫,但是没有上一次那么恼怒得厉害。就这样,他一次次地触怒它,直到它没了脾气,习以为常。

整个过程中,鹰开始感觉很难受,愤怒,不能不叫。但慢慢地,它发现,这种触摸也不是不能忍受的,它并不疼,一点不痛苦,只是感觉奇怪,不舒服,慢慢就习惯了,不再恼怒。当然,惟有这个人可以这样对它。因为他是它的主人。主人给它解去了它腿上的皮绳,带它捕猎。捕捉到的猎物它不吃,召唤主人来取,等待主人奖赏。它认识并熟悉了主人的一切。他的声音,他的动作,他的情绪。他就是它头顶上的蓝天和脚下的岩石。它飞得再高也不会远离他。永远。

后来,札木合带着他的白海青去袭击铁木真,并把那次袭击称作十三翼之战。人们说这名字起得漂亮,像诗。那是札木合的杰作:十三只翅膀一齐翕动着,穿过夜色,贴着地面飞行,给他的安答带去死亡和毁灭。

十三翼之战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厮杀。那之后,铁木真与札木合之间还发生了多次战争,由于他们深懂对方,每次都打得难解难分。他们通过战争较量智慧和勇气,也抒发他们对彼此的感情。

但这一次铁木真必败。

可是他不能逃走。因为刚刚立汗,你若跑,必失去人心。没人肯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一个望风而逃的胆小鬼。那样,即使你逃脱了,乞颜部也完了,散了。你不愿意。所以你不可能跑。这一点,你的安答已经为你算准了。主动突袭来不及,又没法把自己藏起来,你只能应战:把能战斗的人都拉出来,同样摆成十三队,规规矩矩、明明白白地打一场败仗。是,你不可能胜,因为你的人马不多,攥不成拳头,你还未来得及了解他们,无法神通。就算有人破阵也是少数,败的必是全局。这一点,你的安答他早就为你算准了。

另外你还知道,那些对着苏鲁锭发出的誓言就像一股热气,不能抓在手里当刀使。因为札答兰不是乞颜部的仇人,他们是一棵树上的两根杈,曾经水乳交融。敌人不等于仇人,你不能用仇恨去聚拢人心,点燃他们的血,像当年你的父亲也速该打塔塔尔人那样。求和更不可能,让你的安答小看你,不如让你死。

铁木真默默地听众首领们叫嚷,你一句,他一句,奇怪,他们都很兴奋,没有人害怕或者惊慌,撒察说该给札木合吃一点苦头了,让他尝尝咱们乞颜部的厉害!作为可汗,铁木真不能给他们泄气,他说好啊,我们也分为十三支,与札答兰对阵,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到时候让我亲眼看你们的本领吧。他嘴里这样说,心里想,他们都不是我安答的对手。就这样,他把他们分了,商定了号令,指定了相互联络的哨马哨马,负责联络和传达命令的哨兵。,让他们回去仔细准备。铁木真制定了军纪,他说,凡不听号令、临阵脱逃的,为首者必受惩罚,你们之中谁都可以取他的性命,不用告诉我。哪怕这个人是我的亲生兄弟。

然后天就黑了。众人散去,铁木真心中烦闷,又不能露在脸上。一个注定要失败的人,心里的恼怒说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真是一种羞辱啊。你聪明的安答,他不要你死,他要你服,要你怕。可对铁木真来说,那比死更可耻。他离开汗帐,不知不觉走进了孛尔帖的帐门。

见铁木真像个幽魂似的走进来,脚下悄无声息,眼里看不见东西,也不唤她的名字,孛尔帖知道丈夫心事沉重,不敢问什么,默默地端上来一碗热茶。不料铁木真一扬手,将热茶打翻在地上。孛尔帖吓了一跳,怀里的窝阔台哇地哭了。

孛尔帖说我的可汗,你这是怎么了?铁木真说谁是你的可汗!话没说完,一个黑影扑上来,撞在他肚子上。就像一个尖锐的楔子,突然插进他们两个中间,把他们隔开了。这个楔子就是术赤。术赤双手揪着孛尔帖的袍子,梗着稚嫩的小脖子挡在他母亲身前。孛尔帖低头呵斥他,怎么敢打你的父汗?去,去叫你的父亲,请他饶恕你!术赤不吭声,气咻咻地瞪着铁木真,眼珠乌黑闪亮。铁木真他伸手拽他,反被他咬了一口。

夜色清凉、柔软,札木合感觉自己在飞,他在马背上,撒开了缰绳,一路疾驰。走夜路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像从梦中滑过,不累,不困。他张开鼻孔,似乎嗅到了斡嫩河的水气,这种气味他从他的铁木真安答身上嗅到过,清冽、苦腥。那条河,画在他的袍子衬里的地图上,位置在后背左肩胛骨的上方,他能感觉出它的流淌。乞颜部就驻扎在这条河边,不过,两天以后它就消失了。也许要三天,时间可以稍长一点,札木合不愿意轻视他的安答,事情太容易反而没意思。

所以,札木合派塔里忽台和脱脱冲在最前面,这就像把两只恶狗放进羊群,他没告诉他们不要杀死他的安答。他不能这么说,不公平,对他们和对他的安答都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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