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秀吉(四)

作者:吉川英治

一到晚上,这个府邸里古老的大池塘中就是蛙声阵阵。那些青蛙似乎在问独自在烛光下若有所思的人:“在沉思什么呢?”蛙声既像是揶揄,又像是叹息着表示同情,或者像是在嘲笑他的牢骚,心境不同,听上去的感觉也不同。也许他吩咐过不让任何人进来,光秀独自坐在宽敞的房间里,只有一根蜡烛,就连侍童的影子都没有。只有微风从黑暗中悄悄吹过他的身旁。

还是初夏,虽然有些湿气,夜风很凉爽。这天夜里,他的脸色比平时更难看,非常苍白。每次烛光摇曳,他的鬓发都会动起来。他的身姿显得那样忧闷,以致蓬乱的头发显得有些凄惨。“唉!”他已经习惯了叹息。他无法做到向别人吐露心事,也不会豁达地将忧愁化为云烟,只能独自发出这声叹息聊以自慰。然而,同样是叹息,有的人是仰天长叹,将心中的郁闷一吐为快,也有人叹息之后将世间的忧愁全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了。光秀很容易陷入后一种状态。

突然,他艰难地抬起被信长命名的秃头,直视前方院子里的黑暗,凝望着远方树林间的几盏灯。想来,安土城中现在正是欢声笑语、热闹非常的时候吧。可以想象主宾德川将军率领着浜松的家臣与安土众位将士冠盖如云的样子。因为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两三人奉命负责饮宴,即使饭菜与餐具多少有些改变,今晚的宴会也一定不会有什么差池。

“是应该就这样奉命离开安土呢?还是应该再去一次城中,道别之后再离去呢?”光秀从刚才就一直因为这样的小事犹豫不决。他头脑十分清晰,就连日常琐事也要考虑周全,不肯有闪失,然而今晚却有些疲劳了。他把琐碎的事务当成了重大问题,越是想要寻求答案,越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起因于他过于焦急,想以自己的性格来揣度信长的心思。他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包含了遇到这一困难时的诸般苦楚。

如果不去想君臣关系,让他说老实话,他一定这样评论信长:“世上怎么会有那样怪脾气的人?到底怎么做才能符合他的心意?真是太难了,再没有比他难伺候的人了。”不,也许他会更加深入地剖析信长的心理,甚至夹杂一些讥讽。在观察别人的心理、批判人性方面,光秀比普通人更有眼光和判断力,他无法强迫自己捂住眼睛混沌思考。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主公,他才小心谨慎,不敢轻易批判。

“妻木!妻木!”光秀突然望着左右隔扇叫道,“传五也行,传五在吗?”然而过了一会儿,拉开隔扇伏地跪拜的既不是藤田传五,也不是妻木主计,而是一名叫四方田政孝的侧臣。

“他们两人都忙于处理没用的饮宴用品和准备离开的事宜,几乎在房间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如果有事您就吩咐我吧。”

“是吗?你也可以,陪我去城中走一趟。”

“去城中?您是要去城中吗?”

“我想在离开之前还是去信长公那里辞行比较妥当。你去准备一下吧。”光秀马上站起身准备更衣,就像硬要驱赶自己前去一样,生怕自己的决心发生动摇。

政孝惊慌失措地说:“傍晚时分,我想您可能会登城拜别,所以问了一下您的意思,您说是紧急下令,无暇登城,不去向右大臣和德川将军辞行,马上离开。我已经把这一情况传达给您的随从,小厮们也都忙于收拾整理,请您稍候片刻,片刻就好。”

“不用了,不需要太多随从,你一个人就够了。牵马来吧!”光秀说着来到玄关。途中经过的房间里也没有家臣的影子。只有两三名侍童慌慌张张地跟过来。可是刚迈出门,就看到树荫下和马厩旁黑压压的都是家臣的身影,他们三三五五地聚集在一起,头抵着头在商议什么。

自不必说,今天突然被免去负责饮宴的职务,又被要求即日前往中国地区的战场,明智家的家臣比光秀本人还感到委屈,有人说:“太不讲理了!”有人哭泣道:“这一指示也太过分了!”还有人说:“只能认为是故意羞辱我们的主人。”他们一个个含悲忍泪,自从甲府以来就对信长陡然产生了反感,此时如同火上浇油,似乎马上就会爆发。

全家上下都已经知道,出征甲府时,主人光秀在下诹访的阵营中当着众人的面遭到了难以忍受的羞辱。为何右大臣近年来动不动就这样欺负主人光秀呢?他们看着光秀苦恼,就像看着自己的父亲苦恼,心想:“近来他身体欠安、不肯讲话,都是因为这件事。”他们几乎没有一天不会为此感到心痛。今天的冲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因为迎来了德川将军这一大贵宾,这件事将会在浜松的家臣、京城的显贵以及织田的宿将中传遍,无人不晓。在这里受辱等于在天下人面前丢脸。一想到耻辱,他们几乎难以在武门之中生存下去。

“马牵来了!”四方田政孝慌慌张张地将马牵到光秀面前,家臣们却没注意到他的身影,只是在四处站着继续评论,沉不下心来做任何事。

光秀正要出门,有个人在门前下马了。原来是信长的使者青山与三。

“日向守大人,您要回去了吗?”

“不不,我想再去城中走一趟,向右府大人和德川将军道别之后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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