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秀吉(五)

作者:吉川英治

柴田胜家今年六十岁,作为武将他身经百战,作为普通人他也经历了世路的曲曲折折。再加上他的门第阅历,以及他麾下拥有的实力和自己健壮的体格,如果说这个人才是应时代而生的首屈一指的人物,估计谁也不会怀疑。他自然也以此为己任。六月四日,他在越中鱼崎的战场上得知了本能寺之变,马上就想到了这一点。“我的行动关系重大,一定要在此求万全之策。”他的行动之所以有些费时间,就是由于他的慎重。但是,他的内心已经像疾风一般奔向京都了。

他就是织田首屈一指的大将,负责北陆地区的柴田修理亮胜家。他马上就要使出毕生的智慧和力量,将胜负押在这一举动上,舍弃了与上杉军对峙的越中鱼崎战场,他匆忙回赶,奔驰在通往京城的路途上。虽说是匆忙,要离开越中也需要数日,在他驻守的越前北之庄也花费了几天。不过,他并不认为这算迟。只是觉得像他这样的人,面对如此大事,一旦出动就要保证不能失败,自然需要慎重,自然需要时间,因此从速度中扣除了时间。

他让麾下的佐佐成政和前田利家的两支队伍留下来对付越中战场上对峙的上杉景胜的军队,在北之庄也留下了部下,在胜家看来,这已是超快速的转移了,但是他们的大部队来到越前和近江的边境柳之濑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十五日了。后续部队比主将胜家晚一步出发,从北之庄和越中地区赶来会合,全军在山顶上休息的时候已经是十六日的中午,夏季的云彩高高挂在天空,前方已经可以望见江北一带。

要说十六日,如果从他得知信长的死讯那天开始计算,等于花费了十二天时间。他哪里知道,在中国地区与毛利对抗的秀吉要比胜家早一天拿到京都的快马传书,他初四与毛利交换了议和的誓约,初五出发,初七到达姬路,初九前往尼崎,十三日在山崎一战中打败了光秀,如今已经在清剿京城近畿的残兵,甚至已经颁布了战后的军令。

从越中到京都的路和从中国地区到京都的路在艰险和距离方面多少有些差距,可是秀吉应付的局面和胜家面临的战局的难易程度简直无法相提并论。不用说,胜家的立场要有利得多。无论是谋划全面撤兵也好,还是脱离战场也好,他的情况要比秀吉更容易做出变动。可是为什么这样费时间呢?只能说是胜家的“慎重与万全”的观念将这一宝贵的“时机”当作代价白白浪费掉了。而且,正因为他身经百战,非常老练,他的自信和经验越发加厚了他深思熟虑的外壳,在这次天下大变的大好机会面前,反倒阻碍了疾风般的行动,导致他未能从常规的作战方式中跳出来。

“休息!给马喂水!”

“休息的时候全体解下腰中的粮袋!不过,在村口放哨的队伍要轮班休息。”

“从南条来这里,中途加入队列的后续部队,马上登记报到,在从这里出发之前将人员名单交给主力部队的祐笔!”

柳之濑山中的一个村子现在挤满了人马。从这里往西便是京都地区,往东经过余吾湖通往江州长浜的市街。全军停下来以后,众部将从胜家率领的主力部队那里接到命令后,分头去前后的部队高声传令。军令一波接一波地传下去,还以为马上就能传遍全军呢,其实还有后续部队仍在北部的坡道上像蚂蚁般陆陆续续朝山顶行军。为了跟前面的队伍取得联络,螺号的声音从夏日里的山脚下远远传来,山顶这边也不停地吹螺号回应。这一带的山地统称为柳之濑,具体名字叫近江伊香郡片冈村。如今大将柴田胜家勒马驻足的小神社是在椿坡附近。

胜家好像是个非常怕热的人,尤其今天的山路与炎热让他非常吃不消。他命人在树下摆上矮凳,又在树与树之间拉上幕布,之后他便在里面粗鲁地解开了铠甲的带子,又背对着养子权六胜敏说:“权六,给我擦擦!”他松了松铠甲,让权六从脖子那儿伸进手去,擦拭背上的汗。两名侍童拿着大扇子,一左一右给胜家的腋下扇风。汗快干的时候,胜家觉得身上发痒,又着急地说:“权六,使劲儿搓,用力!”养子权六年仅十六岁,待在养父身边,行军之中也在行孝,其样子看上去招人怜爱。

胜家的皮肤长满了类似痱子的东西。不仅是胜家,在夏天将士的皮肤被皮革和金属包裹起来,导致大多将士患有可以称为铠甲病的皮肤病,胜家尤为严重。他经常说自己之所以变得如此苦夏,是因为从天正七年以来的三年里,他几乎都是置身于北国之地,负责北陆地区的运营,大多时间都是住在北之庄的城郭。其实是因为他老当益壮,体质又属于胆汁质,这一点无可否认。现在权六按照他的吩咐用力搓过之后,他的毛孔中立即冒出了脂肪一般的鲜血。

幕布外有一名武士禀告道:“大将军,现在神官和村长等人前来祝您出师顺利,带来了在这座山中的溪流中捕到的鱼,还有年糕。”

胜家慌慌张张地说“够了”,让权六拿开手,重新穿好了铠甲,可是回头看到了旁边的佐久间玄蕃允盛政,吩咐说:“你去接见一下村里来的人。”

玄蕃允正要离开,与玄蕃允并排站在一起的毛受胜助家照挡住了他的去路,说道:“不,大将军!”他俯拜在地,仰望着胜家魁梧的身躯,又像为自己请求一样说道,“这是村里人的一片心意,哪怕是片刻也好,还请大将军亲自接见他们。”

“玄蕃允,你不用去了。”

胜家答应了毛受胜助的请求,亲自在那里接见了神官和村里人,接受了他们的祝福。之后马上和幕僚们一起打开进献上来的鱼,开始用餐。他没有跟毛受胜助说话,也没看他一眼。毛受胜助的谏言很有道理,胜家也不是那种不能认同他的愚蠢的将领。可是,一名二十五岁的年轻部将给了他那样的忠告,对胜家来说,就像咬破了鲤鱼的苦胆一样,心中的苦味似乎久久不能消散。

这里还有胜助的弟弟胜兵卫。哥哥二十五岁,弟弟二十一岁。由于他们是对柴田家有功的毛受茂左卫门的儿子,因此胜家把他们留在身边加以重用,也给予了多方关照。可是,弟弟胜兵卫先不去说,哥哥胜助家照总是让他不称心,因为胜助经常像刚才那样直言进谏。胜家从年轻时起就因为刚毅勇猛受到诸多赞誉,甚至有勇士柴田、碎石柴田等称号。也许是因为这一点吧,他自命勇猛无双,这种风采也体现在他的日常起居上。总之,胜家平日里有些粗暴或者说倨傲,他反倒以这种粗鲁为傲。他缺乏谨言慎行的观念,即便是在偏僻的战场上,想吃的时候就说想吃,想喝的时候就说想喝,皮肤病犯了发痒的时候,逮到谁就说:“太痒了,给我挠挠!”

“大将军如此朴实真是太好了。虽然他已有了今天这般荣耀的身份,却和年轻时一样,一点儿都没变,让我们感觉不到拘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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