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在城楼上观看,李直的军队差不多已经把新的巢车造好了,看上去比旧的还要坚固,式样也要新颖,巢车前部伸出一个长长的弧形,像彩虹一样,大约是推过来时可以架在我们的城楼上的,这样,士卒就可以从彩虹上不断地降落城中。抛石车仍在不紧不慢地抛石头,这与其说是打仗,毋庸说是戏弄。不过我心里却充满了激动,他的精兵不过两千,被我的矛矢起码射杀了两三百,加上双方相持了这么久,就算他兵精,到这时,也该疲惫了。巨先的蛮夷兵却是新出之师,锐不可当,我也曾亲眼看见他们的战斗力,知道李直未必挡得住,至少可以打个平手,我也不用担心败亡的问题了。

我正在想着,张凤手指着城墙的东南角,兴奋地说:“使君,看,他们来了,我们也准备出击罢。”

东南角湖边的芭蕉林里果然涌出大队打着赤脚的蛮夷,头上的椎髻盘得整整齐齐,身上的衣服也不再褴褛,每个人身上还都披着竹甲,腰间挂着弯刀,手中彀着弓弩。他们的骑士不多,只有二三十骑,大概是各队的头目,奔驰在最前面。这伙人的出现,似乎让李直的军队有些吃惊,他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傻愣愣地望着。机不可失,我纵马驰下城楼,大声下令道:“给我出击!”合浦城门大开,等候在城下的合浦郡兵,跟着我也像潮水一样涌出城去。两股潮水在城下汇合,那股潮水的领头人正是巨先,他见了我,大笑道:“何使君,听说君被贼人围困,巨先特来效命。”

我也举手应道:“巨卿君,多谢了。今日得君相助,杀贼之后,一定奏明皇帝陛下,为君请功。”

巨先道:“蒙明使君眷顾,朝廷最近不再征收珍珠赋税,就已经够了。今日巨先率族人来,仅是为了报答。我闻汉人言,以德报德,今天就是我们全族报德的时候。”他又回头向身后大叫道:“报答明使君,就在今日,给我上。”

蛮夷们都纷纷举矛大吼:“呜哇啦呜几哇。”

我不懂这些话,大概是他们表达热血出击的口号罢。我也对着自己身后的军队道:“能捕斩反贼李直者,赏钱百万。”

百万不是一笔小数目,但就算朝廷不赐这笔钱,我也不是拿不出。我自己的宦囊当然没这么多钱,但是,按照律令,作为刺史,除了每月的薪俸之外,我在苍梧郡还有一大片良田,那里面的租税都是归我个人所有。广信城中西市的赋税也由刺史个人支配,东市的赋税则由太守和都尉平分。所以,当个刺史,虽然薪俸不高,其他的赋人并不少。如果我把这些钱贡献出来,颁发一点这样的赏赐是不成问题的。可惜我不能给他们赐爵,否则他们就更有积极性了。

在耿夔等人的护卫下,我在后面观战。巨先则一马当先,率先驰入敌阵,和他们接战了。这场肉搏地动山摇,我听见巨先麾下的那些蛮夷兵嘴里在不停地呜呜怪叫,好像在呼唤着什么,李直队伍里的有些蛮夷纷纷离开战阵,四处逃窜。耿夔道:“大概是巨先的蛮夷,策反李直军中临时裹挟的蛮夷,那些一直跟随他的蛮夷,是不会背叛他的。”

对这场胜败已分的战争,我突然失去了一切兴趣,倒头就躺在地上睡着了。以致当他们把李直夫妇五花大绑推到我面前时,我甚至有些茫然。我看着他们两人,久久不知道说什么。龚氏的样貌,和我不久前见到她的样貌似乎有了截然的不同,那时她虽然隐隐也有一种桀骜不驯之气,究竟装束打扮也还齐楚,现在却蓬头垢面,衣服上尽是泥土。李直背过头不来看我,她的目光却一直和我对视,其中充满了愤怒,以及万千的仇恨。我都觉得有点悚然了,这时张凤开口道:“李君,李君,你何苦造反?”

李直甩了甩披散的头发,没有理他。张凤感觉有点尴尬,他看了我一眼,突然大声道:“反贼还敢嚣张,给我重打。”几个士卒用矛尖啪啪几声,敲在李直夫妇的膝弯上,两人向前一扑,趴在泥土里。李直身上的披甲未除,铁质甲片相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他像一头巨兽一样,花白的头发缭乱。我最见不得老人的可怜样子,尽管那些老人年轻时也许曾经椎埋为奸,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可是我仍见不得他们那种可怜的老态,大概这就是所谓人类天生的恻隐之心罢。对于现在的李直,我的感觉也是如此。

我说:“把他们押到广信去罢,等奏明皇帝陛下,再行处决。”

龚氏突然尖叫起来:“何必奏明朝廷,现在就杀了我,让我去和儿子做伴。”

一个部司马道:“启禀使君,这个女人刚刚杀了自己的儿子。”他一招手,一个士卒提着一具小小的尸体上来了,稀疏的头发,梳成枝丫的形状,平静而稚嫩的脸蛋,好像仍在做着一个春天的梦。我想起不久前的新年时,他在刺史府伸出小手,对我跪拜提问时的顽皮情景,胸中一阵酸楚。我俯视着龚氏,艰难地说:“为什么你要杀自己的儿子?”我想起阿蕌,因为儿子,终于没能放开割舍我的心,去了另一世界和她的儿子相伴,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世间;而这个女人,却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她和阿蕌不是一样的女人和母亲吗?

龚氏像一头野兽一样仰头看着我,目露凶光:“不是我,是你。”这时李直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他庞大的身躯在泥土里翻滚,花白的头颅仰起,哭声中带着尖利的嘶叫,像一头绝望的饿狼。让人很难想象,这个老人曾经是那位威震一方、擅长骑射的苍梧郡都尉。十几天前他还威风凛凛地坐在广信都尉府里发号施令,现在却老迈不堪,教人怜悯。他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悲,使我无法忍受,感觉自己的泪水也要被逗弄下来了。事实上的确如此,我终于陪着他哭了起来,我不在乎大家都惊愕地看着我,他们不是我,怎么能够体会。我边哭边转身向城门走去,士卒们都像石雕一样安静,迎面的每个人也都像冻结在那里,这可能是大汉的一个奇观,我自己却意识不到,多么遗憾的一件事啊!

晚上召开庆功宴,我让巨先坐到身边,举杯向他表示深谢,笑道:“没想到君的部族如此恩怨分明。”

巨先低下头,道:“其实,也不完全为了报答使君,而是几次杀我们族人的,都有苍梧都尉所率的郡兵。”

我默然了,这些话虽然听得不那么舒服,可是很实在。我道:“你们既以汉兵为苦,这次让我们自相残杀,不是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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