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要县城邑二十丈外是一片森林,组成它的每一棵树并不高大,但很紧密。远处则是起伏的山坡,山坡上种着一些叫芭蕉的古怪树木,结的一瓣瓣长条形的果子味道还不错。河水蜿蜒在山坡间流淌,清亮而浅,不如中原的河流那么深邃。苍梧的天气真的很热,这才只是春天,我就想在那河里浸泡一番。游泳是我最喜欢的事了,从童年以来就是如此,大约也正因为是童年时养成的习惯罢。游泳并不只是它本身,它还和母亲、舅舅、庐江甚至阿蕌等人联系在一起,对于人生前二十年的记忆,我是历久弥新,后面的二十年虽然一直显宦风光,却没在心中刻下什么痕迹。人为什么会这么奇怪,他活在世上到底有什么目的,他和童年为什么关系这么密切?

我站到城楼上的时候,森林前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个个披甲执锐,起码有两千之众,大概李直将郡兵都带来了。这种公然挑衅的场面,让我对龚寿尤为痛恨,如果不是他杀了我的任尚,以任尚担任交州兵曹从事的身份,虽然未必能阻止李直发兵,至少也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得逞。当然,我最想不到的,还是李直竟敢真的发兵要挟刺史,这是不折不扣的造反,他怎么敢,以什么理由这么做?难道他不想在大汉的土地上视听呼吸了?

我在城上大喊:“让李直过来说话。”

一骑马在两个执盾士的护卫下,驰到阵中,大呼道:“苍梧郡都尉李直,拜见刺史君。”他身材高大,披甲执戟的样子威风凛凛,像一头老年的雄狮,这是我以前没见过的。真不愧在苍梧郡当了十一年的郡尉。我内心不由得暗赞了一声:“好一位宿将!”我想起了牵召,确实,那位太守比起这位都尉来,实在什么都不是,这个人才是我心目中的大汉官吏。可是,你为什么又偏偏要和我作对?

“都尉君发兵来髙要,是何用意?”我问道。

李直仰头大声道:“听说刺史君亲自率吏卒逐捕贼盗,本都尉担心贼盗势大,特来相助。”

这个借口,实际上不算借口,没有我这个刺史的同意,他不能擅发郡兵。现在既然发了,就是专擅之罪,如果没有特别理由,法当下狱。帮助我逐捕盗贼云云,权当一句委婉的造反口号罢了。

当然我也不能破口大骂,只是大声回敬道:“小小的盗贼,刺史已经亲自解决了,岂敢劳动都尉君的大驾?请君先回广信,刺史将狱事断完,随后就回。”

李直显然早有准备:“大军既发,岂可空返?使君有功,也请略分一些与下吏。”

我再也忍不住了,干脆直来直往:“李直君,你擅发郡兵,围攻刺史,想造反吗?”

李直道:“岂敢造反,只要使君肯放了内兄龚寿,下吏一定负荆请罪。”

“我要是不放呢?”我怒道。这种赤裸裸的要挟,是我从来无法忍受的,我是宁可玉碎不可瓦全的人,给我来这套,只能适得其反。

李直默然无声,他执辔提戟,侧着脸,似乎在聆听什么。忽见他身后驰出一辆辎车,一个女人掀开车帘,扶着车轼尖叫道:“李直,你枉为都尉十几年,竟然如此懦弱吗?”

我很惊讶地望着那个女人,虽然隔着老远,还是认出来了,她就是李直的娇妻,龚寿的小妹。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女人,不遵妇道,不思以忠孝劝谏夫君,反而唆使夫君造反,真的不想活了么,她怎么敢?转念一想,我又有些惘然,没想到李直这老竖子竟然是个情种,为了妻子,甘冒造反之罪。然而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妻子,二十年来一直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呢?我怔怔地望着李直,一时间百感交集。

李直似乎下定了决心,一揽辔头,那马嘶鸣一声,两前腿凌空,李直右手执戟指向我的方向,大呼道:“使君既然一意孤行,诬陷良善,那下吏就只好兵谏了。”他回头对士卒道:“给我伐木作车,准备攻城。”

他圈马驰回战阵,列在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士卒立刻像蚂蚁一样朝着不同的方向旋动起来,按部就班地开始他们的行动。伐木的伐木,装弓弦的装弓弦,筑灶的筑灶。很显然,他们好整以暇,知道我们没有能力进攻他们,就等吃饱喝足了再行事。方麟畏畏缩缩地劝我:“使君,不能跟反贼硬拼啊!”

谁也不想硬拼,这点我知道,方麟也不傻,可是能有什么办法?放了龚寿,太可笑了,那还不如杀了我,否则,就算我重新当我的刺史,他重新当他的都尉,我在他面前还能有什么尊严可言?我对方麟笑道:“那明廷认为该如何呢?”

“先和他虚与委蛇,再寻找机会派人出城,向其他各郡求救,整个交州皆在使君的管辖之内,使君只要以板檄征兵,谁敢不来?”方麟一边说一边注意我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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