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的烦恼不止一端。

首先是闹家务。太福晋自从孙子进宫那天,大发了一回毛病以后,由于诸事顺遂,更主要的是,再不必惴惴然于“老佛爷”不知道会折腾出什么花样来,所以宿疾渐愈,想想自己三子一孙,极人间之尊贵,说起来比“老佛爷”还福气。“老佛爷”能掌那么大的权,自己孙子为帝,儿子摄政,不折不扣的太皇太后,莫非就做不得一点主?因此招权纳贿,不过半年工夫,善于钻营的都知道,有北府这么一条又快又稳当,而且便宜的门路。

这一来婆媳之间就更不和了。儿媳是慈禧太后说过:“这个孩子连我都不怕”的权相爱女,自然看不起出身不高,又不识字的婆婆,而婆婆又看不惯儿媳妇的不守妇道。摄政王福晋爱热闹、喜洋派,常在御河桥新开的六国饭店出现,府内上下皆知,只瞒着摄政王一个人。

婆媳虽如参商,但各行其是,勉强亦可相安无事,有时不免跟儿媳妇所管的闲事成了敌对之势。譬如说张三已走了北府福晋的路子,讲好可保其位;偏偏北府太福晋又答应李四,可取张三而代之。这一来摄政王夹在中间,不知该听谁的好?慈命难违,阃令更严,往往落得两面挨骂,痛苦万分。加以载涛护母,跟嫂子不和,有时还要在摄政王面前发脾气。

“老七”最小,全家向来都让他,摄政王至今如此,除母亲、妻子以外,还要受弟弟的气。

在宫中,则不但受隆裕太后的气,而且还受她无形的威胁,因为摄政王监国之下,拖着一个“遇有重大事件,必须请皇太后懿旨者,由摄政王随时面请施行”的尾巴,便多了一重束缚。如果一开头就独断独行,不去理她,倒也不碍,坏的是两官升遐之后,遇有重大事件,确曾恪遵太皇太后这一遗命办理,即是定下了牢不可破的规制,于今越来越有尾大不掉之势了。

细细考查,威胁实在来自载泽。他垂涎“首相”一席已久,倘如仅只想取奕劻而代之,也还有化解安排的余地,无奈他不但想当军机处的领班,而且上面还不愿有个“婆婆”。又恰逢有一班满蒙大臣,对于洵涛两贝勒之大用,反感极深,两下结合在一起,构成了随时可以变起肘腋的威胁。这些深怀不满的满蒙大臣,以铁良、荣庆为首,及至陕甘总督升允以出言不逊开缺,怨恨又深了一层,反对势力又加了几分。升允与荣庆是连襟,一开了缺,自然跟荣庆站在一边。

于是有个流传颇广,而从无人肯承认,更无法究诘底细的传说:有八大臣将联名上奏,请太后垂帘听政。这八大臣没有人能说得全,但少不了有载泽、铁良、荣庆、升允,汉大臣中一定少不了盛宣怀,因为太后垂帘,载泽执政,他这个不能到任的邮传部右侍郎,立刻便可一跃为尚书。

于是载涛为摄政王划策,道是过去几个月他一直听载泽的话,处处抑制“老庆”,大错特错。不过,改弦易辙,尚不为晚,联络奕劻是抵制载泽的唯一可行之策。这样做,还有个好处,即是无形中压制了溥伟。

原来小恭王溥伟,早就不甘雌服,先是希冀大位,等溥仪一抱入宫,自知不可与争,进而求其次,至少该弄个尚书当。偏偏他又不知听什么人说:慈禧太后临终,召见载沣及军机大臣时,曾有面谕,载沣摄政,或许才力未逮,可以溥伟为辅佐。这不是有人信口开河,即是故意捉弄他,而溥伟信之甚坚,甚至跟张之洞当面吵过,指他帮着载沣隐匿遗命。在载沣派他一个尚书,原无不可,但因他性情执拗,不受商量,很怕跟他见面,因而只给了他一个没有好处而很容易得罪人的差使:禁烟大臣。

这使得溥伟益觉得郁愤难宣。辛酉政变的三位“皇叔”,独数“六爷”恭亲王奕沂的功劳最大,到了下一辈,醇亲王奕譞一支,特蒙荣宠;惇亲王的儿子中,载漪、载澜亦曾煊赫过一时;五房、七房都曾得意过,何以六房的子孙就该如此寂寞?因此,溥伟决定联络疏属的奕劻,特别在载振身上下了工夫,想结成同盟,别树一帜。这对载沣来说,多少也是个麻烦。载涛认为只要“联庆拒泽”的策略一施展,这个麻烦自然就不存在了。

载沣还无法估量载涛的策略,是否唯一可行之道。不过他确实感觉到需要有个可以倚靠之人,既然载涛如此建议,而恰好奕劻又来了电话,自然而然使他下了个决心,先把“老庆”紧紧拉住再说。

一见面自然先谈姜桂题与毅军的事,由此便很快地谈到张德甫——小德张了。

“这是个痞块!”摄政王大为摇头:“在他身上不知生了多少是非。听说张少轩跟他拜了把子?”

“是认同宗。”奕劻紧接着问,“姜翰卿到底还动不动呢?”

“照此样子,怎么能动?那天‘里头’倒是跟我提过,说姜某人老得路都走不动了,又说张勋当初保驾有功,忠心耿耿的,不如派他去接毅军。我说,我得查查这回事。姜桂题果然太老了,也该让他回家过几天安闲日子。”

所谓“里头”是指隆裕太后,奕劻便问:“这么说,是答应他了。”

“答应归答应,不能办还是不能办。”载沣于此事很有决断:“里头不提就不提,如果再提,我就说,一动姜桂题会闹兵变,谁肯负责,我就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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