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

作者:董郁青

田见龙也是命中注定,该当死于枪弹之下。当他被捕以前,恰恰赶上北京执法处处长换了一个新人,到任之始,雷厉风行,要同民党作对,便拿见龙做了头一名开刀祭旗之人。假如处长仍是云雷,在警察厅一方面,既未得着真赃实据,他也未必肯多这种事。或者将见龙移交法庭,判一个有期徒刑,也就许从此终结。偏偏来了一个路成章,成章原是陕西都督,因为霍正义一案,项子城心中总有点不痛快他,所以将他调至京城,改任为执法处处长。在子城这种调动很寓有一种深意,一者是警戒成章,叫他知道自己的厉害;二者是北京这块地方,决不许民党势力暗长潜滋。把这大权交给成章,正应了古人一句话,是猛虎在山,藜藿不采。他平日挂有屠户的荣衔,一班民党的人自然闻风知惧。这在老项,也要算知人善任。成章此时,只有感激涕零,力图报效。又兼国务总理姜凤飞又再再对他说,执法处长不是容易做的,你必须以全副精力,侦查乱党,防患未然。凡遇着形迹可疑的人,千万不要放过,如有关系扰乱地方破坏政局的案子,更须严厉惩办,丝毫不可放松。成章受了两面责成,怎敢怠慢。到任的头一天,便将全部五十多个职员,一百多名侦探,一律叫上来当面训话,他说:“我决不轻去一人,我也决不轻加一人,我以为这种机关,并不在人员得力不得力,而纯粹在处长指挥得得力不得力。如果指挥得力,全可化为有用之才。你们第一要服从命令,第二要勤劳职务,咱们宁可落一个多事之名,可别落一个不管事之名。有功者赏,有过者罚,我是丝毫也不假借。咱们共事之始,你们要打起精神来,漂漂亮亮地办几件案子。我当处长,并不想借此发财,而且还能自己掏腰包,叫你们大家发财,你们可得给我做脸。我也不会转弯子,就是这几句大实话,你们要记住好了。”自从他训话之后,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些侦探,全都瞪大了眼睛,要建立不世之勋。恰恰赶上这时候,出了田见龙一桩案子。这案的来龙,本是从内政部发生的,自然警察厅得风气之先,何况吴必翔在三个月前,已经把区广安置好了,当然这种生意,到不了执法处门前。然在未破获以前,警察厅可以严守秘密,不使外间知道。既经破获之后,如何还能瞒得了呢?早有执法处的侦探头目许必成向路成章台前报告。成章听了心里大不痛快,埋怨许必成为什么不早说,必成回道:“处长圣明,请您想一想,那警察厅平素同本处意见很深,誓不两立。他们当日曾因为此案与云前处长犯过口舌争执,可惜云处长彼时首先揭发此案,后来反倒不甚注意,一任吴总监去办。听说吴总监为此案,置了不少眼线,连本处人员都有给他做线的,他的耳目当然格外灵。此次暗中又有朱总长授意帮忙,当然更没有本处伸手余地了。”他这一席话,更将成章的气儿激起来了,立刻将科长叫上来,叫他行文到警察厅,说田见龙一案事关乱党潜谋不轨,虽然贵厅捕获,但贵厅无裁判之权。普通法厅,又不适用于此种人犯,务请贵厅将该犯及一干赃证,即日移交本处,以便研讯判结,事关重大,务希提前解送,是为至盼云云。公事即刻缮清,即刻派许必成持文到警厅提人。必成拿着公文,另带了四名法警,刻不容缓地来到警厅。吴必翔见了公文,紧皱双眉,满心的不乐意。然而事关权限,又不能说不准人家提取。在他的意思,本想将危险物起出之后,自己原原本本,一面申详内政部,一面上呈大总统,请示提交普通法庭,抑交执法处。那时批示下来,无论交至哪一处,这破案捕人的大功,总归警察厅首先占去。却没想到,危险物尚未起出,执法处已经来提取人犯,既不能说不交,又不乐意把功劳叫人夺去。为难了多时,才将常明轩叫来,派他回一件公事。就说该犯虽然就获,赃证尚不完全,一俟全赃搜获,再当备文移送,不误研讯云云。这样轻描淡写,将许必成打发走了。紧跟着侯马两名侦探前来回话,诉说炸弹未能搜获一切经过情形。必翔真是大失所望,将侯马申斥了一番,后来替他们出主意,叫他们第二天早晨再去搜查,从夫役口中讨供。二人领命下来,彼此商酌,派两个面生的探兵,明早到社会团分部门前,专等查看踪迹。又再再嘱咐,你们只注意金戈二一个人,其余无关重要,二人领命去了。第二天早晨,五更天便跑了去,仿佛像神荼郁垒,大门前一边一个,也不说什么,只瞪大了眼睛,向门里边窥着。后来戈二出去寻访所长,他们便闪在一旁,及至所长希尼布身着制服,进了分部的门,二人心中很是疑惑:他把警察所长寻来什么用呢?莫非他要自首,可以减罪一等?后来见夫役出来招呼人力车,从分部中拿出一件一件的行李来,紧跟着有人押车一同启行。二人想要过去拦一拦,继而一想,人家既寻了本地面的警官,前来监视放行,我们何必再多事呢?最后是金戈二同希尼布一齐出来,他们一眼便看上那个黑提包,立刻抓了两辆车子随在后边,拐弯抹角,跟出有半里多路。忽见提包摔落在地上,他们便一同下来围观。戈二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全拿出来,又将提包拿起来,口朝下,底朝上,摇了两摇。这两个怯侦探,方才死心塌地地走了。戈二这才喘过一口大气来,特到劝业场去寻他的朋友,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两个怯侦探一直回警察厅,面见侯马二位头目,将早晨眼见的情形,同金戈二路上掉落提包的经过,一五一十,向他们回明。侯喜紧皱双眉,说:“这事更坏了,他一定将炸弹移至他方,我们再想搜查都无从下手了。”马瑞说:“他故意将警察所长叫去监视,这是为遮人眼目,又将私人东西运走,仿佛炸弹也随着一同走了,这更是摇惑我们的心意,我们万不可以上他这个当。好在他已经走了,也用不着费话,我两人急速带人前去,彻底搜查,可以断八成,炸弹一定还在分部里边,并未移出。”侯喜听他这样说,也是半疑半信,只可点齐了十几名探兵,一同到南横街,先寻希尼布,问早间的情形。希尼布是实话实说,又极力担承,自己亲眼监视,并无一点舛错。马瑞说:“这事你可不要大意,现在总监急得跺脚,倘然炸弹搜不出来,不但我们担不住,连你本地面上,多少也得担一点不是。”希尼布一听这话也有点慌了,心说我从三等巡警,如今熬到当所长,很不容易,难道就这样轻轻断送了不成?忙请示马瑞应当怎样办理。马瑞叫他带路,一同到分部来,先拷问两个守门的夫役,夫役推说一概不知。他们又二次搜检,连墁地的砖俱都起开,甚至连土也掘下几尺去,并未发现什么危险之物。侯马两人直到此时才算完全绝望,垂头丧气地仍回警察厅销差。只有在总监面前,叩头请罪,说:“卑弁无能,尽两日之力,并未搜出丝毫证物。应当受什么处分,只有请总监从宽发落,卑弁等感戴不尽。”必翔此时虽然着急,也没什么法子可想。正在踌躇不决之际,执法处又派人前来提案,公文上说,无须等候赃证,先提田见龙来处审讯。以后如发现赃物,再请贵厅继续送来,特派许必成守候,务希即刻移交。并派员随同护送前来,是为至盼云云。必翔一看这套公事,知道路成章急了,如果再不给他送去,他一定要翻脸去请示总统。警察厅本是一处行政机关,照例不能羁押人犯。执法处虽是一个非法机关,却有裁判处决之权,因此必翔不敢十分同他争执。见了这一套公文,便即刻传谕,叫常明轩预备公文,并派督察长陈畸生随同押送前往。陈畸生本是田见龙的好友,前回书中曾经说过,此次见龙被捕来厅,畸生是十分照应他。每日早晚两餐,从饭馆中叫现成菜饭,甚至连茶叶烟卷,畸生都代为预备。两人仅止不能过私话,其余说些家常,谈些海外留学的故事。畸生每天夜里,总陪他到三更以后。畸生对常明轩说:“我们两人曾同过学,他既遭了这场官司,无论如何,关系旧日同窗,怎好叫他受着一点委屈。”常明轩也说得好:“私交是私交,公事是公事,我们当这份差事,也不能从此不认得朋友。何况田见龙确乎是一位少年英俊,我非常地爱慕他。纵然没有你老哥照应,我也决不能叫他受着一点委屈。如今既有你老哥偏劳,我正是求之不得。不过这两天有一种消息,我们听了心里着实不痛快,但也无可奈何。”畸生大吃一惊,忙问明轩是什么消息。明轩未张口,先叹口气,说:“如今这一国三公的局面,真不好办了。咱们警察厅只能捕人,不能裁判。这裁判的责任,本应归之法庭,何况跟前要想收回治外法权,司法独立的精神,更应当完全表现出来,才有力量呢。偏偏在都城之内,设立非法机关的执法处。自从有了这种非法机关,无论什么事,他们全要越权干预,把司法界搅得一塌糊涂。尤其是关系政治犯,一律目之为乱党,他们可以随便提去,也不知援照哪一条法律,随便就可以宣布人家的死刑。你想这种举动,不是太已地蹂躏人权吗?”明轩滔滔滚滚地一路大发议论,畸生听到最后的几句,立刻心里有点发慌。向明轩问道:“田见龙这一案,也有信提到执法处吗?”明轩才要回答,忽见外勤警察上来回道:“现有金戈二同着一班学界报界及街面绅商,拿着禀帖要面见处长,大概是为保田见龙而来,请示处长,还是见他们不见呢?”明轩才要说让到客厅接见,忽见总监的小厮鹿儿跑了来,说:“常处长,请你快到总监办公室,总监有要紧的公事候着你呢。”明轩此时只得先伺候上司,便将接见绅商的责任,完全托付给陈畸生了,说:“畸生兄,请你会一会吧。禀帖不必接,我方才所说的意思,你也听明白了,就请婉言回绝他们好了。”他说罢便匆匆到办公室去。

这里陈畸生亲至客厅,戈二见是畸生出来接见,他心里未免有点诧异:这是处长的责任,怎么督察长代庖呢?也好,既是熟人,或者好求一点,他总不至于拒绝不管。想到这里先站起来,赔着笑脸,向畸生说道:“督察长肯接见我们,这事更好办了。”畸生笑着让座,说:“众位先生到本厅来,可有什么赐教吗?”金戈二当然是首先发言,他自将炸弹运走之后,心想这时候恰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因为赃证既绝对不能被发现,见龙便没有死罪的危险。我正好趁此时机,纠合一二十位绅商学报各界的体面人,向警察厅递一张保呈,明知是保不出来,但求借此能将见龙移送法厅,他的性命就可以完全保住了。主意打好,然后到外面一招呼,居然邀集了十五六位,立时将保禀缮好,即刻来到警厅。他们原意本是求见常明轩,因为这种事不值得惊动总监,见了总务处长,一样能办。却没料到总务处长并未出面,却请督察长代见。要论地位,督察长本不在处长之下,不过这种事,非他权限所及,戈二不免有点诧异。继而一想,他既出见,当然可以负责,便将来意向畸生说明。随着将禀帖也递过去,畸生却不肯接,说:“保禀请金兄暂且带着,小弟有一言奉告,田见龙这案子,本是项大总统亲自交下来的,本厅只有逮捕之权,并无释放之权,此事得求诸君格外原谅。”戈二一听这口气不对,便用话试探,说:“见龙在北京热心公益,提倡教育,因此各界对他感情甚好。今日之来,虽不能如愿保释,但可否同他会见一面,稍致慰安之意,还请督察长格外方便,我等感谢不尽。”畸生道:“见龙自来本厅,便住在优待室中,不止饮食起居未曾受着一点委屈,便是吸烟卷,全预备的是大炮台。并且怕他一个人寂寞,每逢掌灯以后,兄弟有了闲工夫,还要到他优待室中,陪他谈些个家常闲话。诸位请想,他是否受着一点委屈,是否有慰安的必要,何必还担这种心呢?”戈二一听他这是阻拦大家不许见面,似乎也不便过于勉强,不过将来究竟怎么样呢?他想到这里,便用一种滑稽的口吻,向畸生笑道:“照督察长这样说,不是拘留犯人,简直成了款待贵客啦。假如见龙要能长久在贵厅住着,直然是有了终身的安乐窝,只怕踏破铁鞋也没处去寻这好地方呢。”说罢自己又哈哈大笑,却用冷眼盯着畸生。见畸生面上忽现一种惨淡之色,仿佛有许多抑郁,只是说不出来。略停了片刻,发为一种苦笑,说:“但愿如金兄所测,那是再好不过了。不过……不过未必能这样吧。”戈二借着这一句,便单刀直入地问道:“听督察长这样说,莫非有送法厅的消息吗?”畸生微摇其首,说:“送法厅起诉,我们厅里也很乐意这样,但恐事实上做不到吧。”此时戈二心中,也如一盆冷水,将五脏六腑全浸起来。因为他已了然畸生的话,知道见龙有送入执法处的危险。然而面子上,却又不好过于追问,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大概见龙在贵厅,也许住不上几天了。”畸生点点头,戈二见事已至此,只得起身告别,大家也随着出来。畸生将他们才送出客厅,就听值日法警高声喊道:“提田见龙!”这一声喊下去,不止金戈二与同来的人全部吓了一跳,甚至连陈畸生也吓得变貌变色。戈二此时心里,却有点不痛快,向畸生冷笑道:“见龙究竟往何方?督察长何妨对我们言明,难道还怕我们抢差事吗?”畸生道:“金先生,你千万不要误会,我虽然知道有此一举,却不知发生得这样快。也是活该凑巧,诸位在本厅门前略候一候,一定能同田先生见面。”戈二点头称是,带着大家出来。内中有胆小又同见龙没有什么关系的,便首先告辞,各自回家去了。只剩了金戈二文熊谓,还有分部几个职员,平日同见龙感情很好,当这吃紧关头,全想同他会上一面,便兀立在警察厅门前,一步也不肯挪动。

却说此时警察厅里边,可真忙碌极了,一面缮写公文,一面指派陈畸生率领两名巡官,四个警察,巡官是制服佩刀,警察是荷枪实弹,特备了一辆马车,是预备见龙乘坐的。公文缮好由总监亲手交与畸生,说:“此案人犯关系重大,他的党羽很多,难保路上没有觊觎之人,你务必要格外留心,只将该犯解至执法处,交代清楚,咱们厅中便可完全卸脱责任了。”畸生心里无论怎样难过,面子上却不能带出来,说:“总监自请万安,职员决不能疏忽大意。”他拿着公文,带领两名警察,来至优待室中。见龙一看这神气,心中早明白了八九,他倒首先向畸生道:“怎么样?是起解,还是出差?”畸生很郑重地说道:“田先生,对不起。处里要提你去问一问,手铐脚镣照例得用一用,等到那里自然有人替你卸下。”见龙大笑,说:“这有什么?请你公事公办。”畸生指挥警察将刑具给见龙戴上,然后知照许必成当着他的面指点明白:“这位便是田见龙,咱们一同送他走吧。”许必成仔细打量,他心里很诧异:这是一位白面书生,他能照外间宣传的那样暴烈吗?看起来,警察厅也是张大其词,不过预备邀功而已。两个警察架着见龙从优待室出来,马车已经套好,拧开车门,扶见龙上去。许必成在一旁相陪,陈畸生坐在对面,然后由赶车的一摇鞭子,转眼已出了警察厅大门。门外十来匹马,全是护送的,执法处原派的是四名法警,警察厅临时派的是两名巡官,四个一等警察。两处合计,不算许必成陈畸生,便是十个人。这十个人每人一匹马,法警腰中带着手枪,警察臂上挂着马枪。两名巡官,佩着指挥刀,看神气同捕送江洋大盗直然差不许多。十匹马在前,马车在后。此时金戈二同文熊渭在门外一旁站立,及见马车赶出来,他们的眼光一同射进马车之内,同田见龙的眼光,恰恰对成一条直线。原来见龙也正在向外瞧看,他一抬头,便看见戈二,略略点首一笑,紧跟着又摇一摇头。戈二也点首示意,四只眼睛有无限的意思,只是不能接谈。赶马车的一举鞭子,车已开出几十步去,戈二再想同见龙对眼光也做不到了,只得约文熊渭一同出城,随着马车一同赶到执法处。

在戈二的意思,是因为执法处中不同警察厅,警察厅可以得到优待的利益,执法处却是不分等级,凡送进来的一律以罪犯待遇。本来他这个机关,房间并不甚多,收入的监狱只有两处,一处是专收土匪盗贼的,一处是专收革命党政治犯的。收强盗的去处人数较多,仅仅在地上铺几领芦席,犯人饮食起居就在席上,屋内非常肮脏。因为人多,那汗臭之气,真能使人掩鼻而过。至于收革命党这间屋子,比较略大一点,屋内只设着十几张床铺,其余任什么也没有。至于说到囚粮,强盗的屋内,每人每天只发给两个窝头,一块咸菜,一大碗开水。革命党屋里,早晨是馒头,晚上是干饭,咸菜开水也同强盗是一般。可见执法处的犯人是再苦不过了。戈二深知此种情形,他自恃执法处的侦探中也有朋友,想要替见龙托一托,免得他在处里受苦,所以随着马车,一直来到新华大街。只见马车一直赶到里边,两方解差的官人,也都到里边去了。戈二此时也不便寻朋友谈话,只拉着文熊渭在对门那个饭馆中,当日枪毙联星,联星的老弟同纯卓先曾在此闹过一段笑话的,便是这个饭馆。今天戈二同熊渭也一样到楼上去,随便要了几样酒菜,慢慢地喝着,看处内有什么动静,然后再进行运动的方法。熊渭很难过地对戈二说:“此事总怨愚兄过于疏忽,当日若听二弟的话,把他暂拘在饭店中不许动一动,又何至有这意外的事呢?看起来,我实在有点对不住朋友呢。”戈二道:“天下事谁能未卜先知,这也是他命中注定,无可逃避。我此时最恨的,是那一枚水蜜桃,这桃中所含的满是坏水,可怜见龙偏要同她亲密,这真成了饮鸩止渴了。”熊渭很诧异地说:“这事与水蜜桃有何关系?那一天在湖广会馆中,因为得着被捕的消息,她几乎放声大哭,很流了不少眼泪。我当时还对李芳园说,这个人真有良心,怎么你倒恨起她来呢?”戈二冷笑道:“人说你们是书呆子,看起来确是一点不错,眼前这一点小事,你们就解释不开。你们就不想一想,用马车接证婚人,只有芳园同她两个人知道,怎么第二天阴错阳差,竟会叫警察厅抢了先去?若非有人卖底,能够这样巧吗?不但是卖底,简直是做成的圈套!难道芳园还能做这种事吗?看起来不是她,却是何人?你怎么还要替她辩护呢?”一席话说得熊渭如梦方醒,不觉跳起来骂道:“好毒辣的贱婆,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我见了她,要不打她几个嘴巴,再踹她几脚,决不出胸中这口怨气。”戈二道:“这又来了,你打她踹她有什么益处,人已是被她卖了,徒然再结一层仇恨,遇巧了连你我都得受她影响,这个犯得上吗?”熊渭道:“依你这样说,我们难道就忍下这口气吗?”戈二道:“不忍气又有什么法子呢?眼前最要紧的,我们能同执法处通一通关节,叫见龙不至吃什么亏,受什么罪,这就很对得起朋友了。要想把他救出来恢复自由,实对你说吧,这个执法处可不同警察厅,是有去的路,没有回来的路。见龙这一进去,总是凶多吉少,我们做朋友的想救他出来,固然无此力量,但是托人运动,不叫他受着委屈,这一点心总是要尽的。不过这里面的情形,同警察厅太悬殊了。厅里一切举动,都很文明,尤其对待政治犯,不惜拿出钱来事事优待。这里面简直是变相的地狱,无论什么人,只要送进这个机关,休想讨出公道来。”戈二正同熊渭谈着,忽见警察厅的马车已然赶出来,陈畸生也随着一同出来,并没有人送他。他一个人跳上马车,回厅销差去了。戈二让熊渭一个人坐着,他独自到处里去,求见他的朋友黑二把。

这黑二把在执法处也是多年老资格了,当年他是仓里的小伙计,同戈二很熟。这个人心直口快,对朋友很热心。自从他当了执法处侦探,戈二为朋友的事托过他几次,他很肯出力帮忙,因此这一回为见龙的事,戈二又去寻他。门警认得戈二,一直把他领到侦探休息室中,黑二把正在吃晚饭,一见戈二进来,忙让座,又留他一同吃饭。戈二说:“我吃过了,今天来是托你一点事,无论如何得帮我的忙。”黑二把眼珠一转,脸上的神气似乎有点不自然。他不等戈二明说出来,自己先迎头问道:“二爷您托的这事,可就是眼前从警厅解过来的这一号儿吗?”戈二点点头,说:“你猜得一点也不错。”黑二把连连摇头,说:“我的二爷,您要为旁的案子,凡我力量所及的一定帮忙,决不含糊,唯独这一案关系太重。处长因为此案人犯落在警厅手中,我们当侦探的全都挨了申斥,谁还敢多嘴多事,自找麻烦呢?”戈二道:“我托你并不是这种意思,本案如何,我们概不闻问。就求你关照一点吃饭睡觉,不至受着委屈。这一点最低限度,我想在你总不至做不到吧。”黑二把低声道:“您只管放心,我必就我力量能做到的,替他谋一点舒适,您就满不用管了。并且我还有两句忠言请二爷注意,这种案子要稍微牵上一点,就免不了倾家败产。现在满城风雨,都知此案要犯同您有一点关系,不过素常日子您维持得好,大家都不好意举您。只要犯人口中不拉出您来,决不至有什么危险。不过眼前有一件事,我很替您关心,这个执法处不同警察厅,提讯之时,什么样的刑法全有,倘然犯人吃不住,将您拉出来,堂上一定要添传到案。这种挂误官司,可是打不起的。依我劝您,远远地躲几天,何必坐在家里担心呢?”戈二拱手致谢,说:“难得你这样关切我,我一定依照你的话暂且隐避。方才托你那一点小事,就请你量力维持吧。”黑二把点头应允,戈二这才告辞去了。

却说田见龙自解到执法处,路成章见了公事,心中计算:吴必翔究竟是一个文人,他的魄力太小,手腕太弱。田见龙这种案子,本可以借题发挥,大大地给他安上一个罪名,就说他身怀炸弹,谋炸总统。并且党羽密布,遍于京津,希图扰害地方,破坏秩序。这样地报上去,岂不可以大大擎一笔功劳,为什么要说形迹可疑,尚无证据,暗含着替他开脱呢?想到这里,即刻亲自出庭,提见龙审讯。先追问炸弹现存何方?党羽还有多少?来京的目的究竟是为什么?见龙回答得很好,炸弹根本就无此物,假如有炸弹,警察厅早已搜获,何待今日?至于说到党羽,凡注重民生,与我表同情的全是党羽。若别有图谋的私人党羽,却是一个也没有,我也不能随便诬攀。此次来京,所为振兴实业,提倡教育,为下层民生造福,此外毫无目的可言。见龙侃侃而谈,并不露一点惊慌畏惧之色。成章见问不出一句口供来,心里很不痛快,大声喊道:“你不实招,我可要动刑了。”见龙哈哈大笑,说:“你不必拿动刑来威吓我,死生尚且置之度外,何况刑不刑呢?”成章见吓唬他不住,便又另换了一种面目,满脸和气地笑着对他说:“田先生,你真不愧是少年英雄。方才我不过是试验你的胆量,你居然能这样慷慨豪爽,足见你不愧是革命领袖。只要你把经过情形对我说一说,我一定设法保全你。不但叫你担不着一点罪名,遇巧了,我在总统驾前,保你才堪大用。最小限度,也可以保你一个公府秘书。凭你这样少年英俊,为什么不轰轰烈烈替国家做一番事业,却偏要受乱党的利用,拿自己性命当儿戏呢?我劝你这全是金玉良言,你要再思再想,错过这机会,可就没地方再寻去了。”见龙仰起头来,对成章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笑着说道:“处长我真没想到你这样礼下士,爱才如渴,假如我要是一个官迷,遇着你这样一位处长,我岂但有什么对你说什么呢,我还要递一个门生帖儿,拜你当老师呢!只可惜,我田见龙不是官迷,我乃是一个苦力穷光蛋。自从外国跑回来,看我们中国社会是快要塌台的社会,中国的民生是快要断气的民生,我心里实在难过。所以成立了一个社会团,是想要给我们穷苦同胞寻一条出路,任什么政治野心也没有。你说我受乱党利用,也不知你所指的乱党究竟是哪一党,我自信生平无论哪一方哪一面也休想利用我。利用我的,只有一颗良心。你如果看着我危险,想加什么罪便加什么罪,这倒不失为光明磊落,何必故设机械陷阱,必须把人拉到里面去才称心呢?”成章被他顶了这一套,知道诓供是做不到的,便又改变方针,说:“你为民生求幸福,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本处长也十分赞成。但不知你们社会团的章程,究竟是怎样定的?你可拣那重要的默写几条,由我审查一番。如果与民生有利,与地方无碍,我可以拿这几条章程给总统看,解释他的疑团,自然这案子,就可以根本打消了。”他说到这里,特命法警取过纸笔墨砚,又在公堂上放了一张小饭桌,叫见龙席地而坐,慢慢地书写。见龙一想,这或者倒许是一番善意,我又何妨写几条给他看呢?自己伏在桌子上,将社会团十几条大纲,一律抄写出来,由法警转交与成章。成章看罢,连连点头,说:“照这大纲所说,诚然与民生有利,与地方无害,连我也十分赞成,想来总统见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你先屈尊两天,我必然替你想法子。”又吩咐法警特给田先生预备一间屋子,不要难为他,饮食起居不要与普通罪犯一律待成。他拿着见龙手抄的规章,一直到后边去了。黑二把立在一旁听审,听处长退席时候这样吩咐,他很是高兴,以为金戈二托的这个面子真可以圆上了。他便指挥法警,在本处旁院特寻了一间小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把见龙让进去。黑二把亲自过来周旋,说:“金二爷同我是朋友,他托我照应田先生,田先生自管安心在这里住着。早晚两餐,由同兴堂给你送饭。你要想吃水果、吸烟卷,一切都有专人伺候,无不方便。”见龙再三称谢,说,“难得先生这样优待,见龙感激不尽。”他在这小屋里住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日落平西,执法处门前忽然贴出一张告示来,说:“田见龙勾结俄国虚无党图谋不轨,共有党羽三千人,分布于京奉津浦两路之间,约期举事。并携带爆性极大之炸弹潜来京城,谋炸中央要人。幸赖本处发觉甚早,首犯就捕,一再研讯,经伊亲笔招供,种种情形,丝毫不假。应按军法,将该犯田见龙执行枪决。一切从犯,准其自首减罪,并会同军警严密防闲,以保京师治安,而免商民涂炭。其各凛遵无达,切切此布”云云。可怜这一张布告贴出来,神不知鬼不觉,便将田见龙结果了。结果的地方,并不曾离开执法处,大概仍是当日联星就义的那个去处。据成章对人说,这是党魁祸首,行刺要犯。他手下党羽密布,假如按照规矩,绑至行刑场,沿路之上,说不定许有人出头邀截。倒莫如这样先将人毙了,然后再出告示,是千妥百稳,决不至发生意外。执行之后,照例有一口薄棺,将死尸装在里边,由法警雇四名苦力,抬到南下洼子,浅浅地一埋,就算宣告终了。黑二把确乎有一点侠气,他眼看见龙这样青年豪杰,稀里糊涂,并未审出一点口供来,仅仅诓了他的笔迹去,也不知怎样造作的,就把命送掉了,心中很是惋惜。他在暗中特特拣了一具稍厚的棺材,他个人贴出十几块钱去,把见龙葬在陶然亭旁边一块稍高之地。又暗暗去寻金戈二报信,并劝他远远躲开,避一避风头。戈二知见龙已死,大哭一场,自己收拾收拾,连夜到天津去了。未起身以前,将那一枚炸弹,偷偷地交付了陈畸生,然后才放心大胆地去津。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路成章将此案办结,即刻去见总统。项子城问他有什么事,成章把田见龙的履历,及他亲笔自书的清供,一总呈与总统。项子城很郑重地看了一遍,不觉皱眉道:“一个小小社会团还这样厉害吗?此事吵嚷了足有半年,云雷同吴必翔两人始终也没办出一个结束来,到底还是你实事求是,居然把这关系地方治乱、国家安危的大案,于短促时间内擒其首要,完全解决。你的做事手腕,总不算不敏捷了。据我想,田某既已就诛,其余从犯可取宽大主义,不必株连。古人敷治,雷霆之后,必继以甘雨和风,万不可操之过促,使反侧不安。”成章连声答应,说:“总统荩虑周详,成章必当遵命办理。”子城点头,说:“很好,你先下去吧。”紧跟着传公府庶务处处长季云程。这个季云程,上回书中曾经说过,乃是项子城部下最得用的一个人。子城在北洋时,他曾做过两任大缺知县,很剩了几个钱。后来子城做外务部尚书,他又跟着做了一任司务厅司务。前清的规矩,凡各部中都有一座司务厅,这司务厅的性质,就好比是现今的庶务处。照例司务厅中是有两个司务,一满一汉。这两个司务,便是满汉两位尚书的当差杂役,凡部中两个司务,官位虽小,不过仅仅是一个八品官儿,他的权力却着实不小。而且进益比司官还大,并且三年任满,可以外放同知直隶州。季云程做司务时,部中虽有两位尚书,但是全部实权,都在项子城一人手中。那个旗尚书,好比是聋子的耳朵,不管闲事,因此汉司务的权,较比满司务也扩大十倍。这时候恰赶上慈禧太后还活着,她自庚子乱后回到北京,专门持媚外主义,同各国公使,与各公使夫人,非常要好。联络的手段,便是常常请他们吃饭。公使夫人,总是请到宫里去宴会。至于各国公使,则由外务部时常请客。这时候的外务部,其奢侈阔绰,实驾乎各部之上。部中最发财的差使,无过于承办酒席的厨子头儿。此人姓于,大家都呼之为于厨子,经他手做出来的西餐,连各国公使都齐声赞美,说是别有滋味,直比巴黎纽约的头等席面好得多多。因此每逢宴请外人,总是由他承办。每一客西餐,最优等要开到五十两,普通不下三十金。每一次宴请各国公使,总是连参赞武官秘书翻译一总都请在其内,最少也有一百多份。这一笔报销,已经很可观了。此外还有一条发财的路子,是每逢宴请外人之时,所有刀叉之类,为阔绰美观起见,总是用赤金定制的。这种赤金刀叉,也是由于厨子承办,比如打出一份来,同司务厅报一笔账,等到下次再用时候,旧的就不要了,再定制一堂新的,花样尺寸与上次用的必有种种不同。那一堂旧的名为存库,其实便由于厨子赏收了。一年不定宴几回客,也不定要特制几次刀叉。于厨子同季云程暗中有合同,每定制一回,是三七分账,比如应领三万块钱,司务厅只发两万一千,季云程可以有九千下腰。就这样一二年的工夫,于厨子剩了一百多万,季云程也发了二三十万。后来项子城原品休致,开缺回籍,季云程便也随着他一同下野。子城因为信任他,便留他在河南家里管理庶务。季云程倒是真心报效,在项府中不但不赚一个钱,有时候因为项子城手笔太大,款项一时周转不开,他能到外边三万五万,立刻就能借了来,因此子城对他更格外信任了。及至子城做了总统,便把公府庶务处的事完全交付与他,这一来,他那发财的路径,比在外务部又多得多了。子城因为转眼之间已快到大选期间,自己虽有种种预备,临时不愁议员不能就范,但是面子上,也要敷衍他们,把感情联络好了,省得将来再借词捣乱,招人恶心。因此特派季云程,在南海中特备了许多花船,又定制上好的西餐,发了八百多张帖子,特请参众两院全体议员,在南海纳凉赏荷。第二天就到了日期了,所以把云程叫上来,问他可曾预备妥帖。云程回说:“全预备好了,各请帖也一律发出去。内中只有参议院议长汪立堂的一份帖,因为他本人早到西山去避暑,连家眷都带去了,家中只有一个看门的,不敢收总统的帖,因此原帖璧回。”项子城听了,双眉紧皱,说:“怎么这样巧呢?我此次请客,本注意就在他一个人身上,怎么别人不走,单单的他走了呢?”又将几个临时招待全叫上来,内中有阮中书、梁世翼、杨志奇、梁世英、顾黾、杨修之类一班新旧谋士,全是帮着子城开基创业的大人物。子城再再地托付他们,明天对于这八百金身罗汉,总要多多敷衍。众人异口同音,都说总统自请万安,绝对能使他人人如意。果然第二天出席议员居然有六百余人,约占全数十分之八,他们在南海中足乐了一天方才散去。

项子城晚间,单单将梁世翼请到自己密室,对他说:“你明天务必辛苦到西山走一遭,这是目前最要紧的一件事。”世翼道:“总统的意思,可是叫我去寻汪立堂吗?”子城拍掌道:“你这话真可称一语破的,我想你同立堂既是同乡,又是同学,上次两院经费,因为发放不了,是他托你给想法子,你当时挪了一笔款项,立刻就发清了。无论如何,他对于你,多少总要有一点面子。你这次寻他去,务必将他拉回来,因为他是平民党的领袖,求他向大家疏通好了,将来大选可别闹出参差不齐。上回赵秉衡向他说,他已经完全答应,后来因为秉衡故去,直搁到现在,尚无人同他做二次接头。看他眼前的神气,这是故意躲避。要放在平日呢,我们尽可以不理他了,无奈眼前正在用他之时,说不得你老弟只好走一趟。他如果提到运动费,你尽可答应起来,花上三五十万并不为多,但求他肯替咱们出力就很好了。”梁世翼连连答应,说:“总统不必忧虑,这一点小事世翼还能担当得了。并且我此去也不能鸣锣响鼓的,叫外边全知道。我是替总统运动选举,要是那样,叫八百罗汉知道,他们互相猜忌,这事更不好办了。最好世翼也装作避暑跑到西山去,同他住在一个庙里,慢慢地同他拉拢。我们将条件定好了,外间连影儿也不知道,这样才可以免去许多是非呢。”项子城点头,说:“你虑得非常周密,管保可以马到成功,我静候你的喜讯好了。”世翼退出公府来,连家人都不肯言明,只说北京太热,要到西山去避暑。又说一个人去了,太觉着寂寞,必须再拉上一个伴儿一同前往,才觉着有趣。想了多时,拉谁去好呢?忽然灵机一动,想到前几年在碧云寺中,曾遇着唱老生的谭叫天,他同碧云寺老方丈清澄感情最好。清澄款待他直比款待王公大员还加几分优异,自己曾随着吃过一顿素斋,做的滋味比燕菜席还强十倍。如今我到碧云寺去,能拉上他一个伴儿,不但在庙中受不着一点委屈,而且闷了时候,烦他唱两句西皮二黄,这是多么写意的一件事啊!他想到这里,立刻打发听差的拿着自己的片子,到大外廊营谭家,请谭老板到宅里谈话。谭叫天一看是梁秘书长请他,心说这位大财神怎么竟光顾到我头上来啦?凭他现在炙手可热的势力,我怎敢得罪他?立刻叫了一部马车直到梁宅。家人见谭老板来了,也不回话,一直把他引到内客厅。世翼正在指挥家人收拾避暑应用的东西,一见谭叫天来了,立刻跑上去拉了他的手,说老板太实在了,随请随到。叫天说:“我的梁大人,您赏脸,还拿片子,我们一个做艺的人如何担得起啊?”世翼笑着将他拉进客厅,说:“天气太热,你是喝龙井茶,还是喝酸梅汤?”叫天笑道:“谢谢大人,小的没有这大造化,一概不敢喝,请您赏一碗白开水吧。”世翼也笑了,说:“我真糊涂,你们的嗓子是宝贝,冷水热茶都不敢喝,我怎么单请你喝这两样儿呢?”家人斟上开水来,世翼又亲手敬烟,说:“这是真正地道的吕宋烟,北京烟铺子里买不到的,能够化痰润喉咙,你们吸着最为相宜。”叫天一壁接烟,一壁说:“我的梁老爷,可折寿死我啦,不知老爷叫我来有什么吩咐?”世翼道:“今年天气太热了,我们在北京住着,仿佛把一个身子放在熏笼上,这个罪过可怎么受啊?”叫天道:“您在深宅大院,有凉棚遮太阳,有电扇煽风儿,还这样怕热。照我们天天跑到戏台上,四面不透空气,还有一千多人包围着,头上吊水纱,身上披棉套,胳臂腿乱动,嘴里还不能闲着,不得活活地热死啊!”说罢哈哈大笑。世翼说:“你先不要诉苦,我是知道,你在夏天,这个罪实在不好受,所以才请你来商量一个消夏的法子。你有什么高见,只管向我说,咱们是有福同享,你看怎么样?这准是一片热心吧。”叫天道:“我有什么高见,除非上京西寻一座深山古刹,同老和尚做伴去,这是再好没有的法子。您梁大人身当国家大事,替总统负着偌大责任,那如何能做得到呢?”世翼鼓掌大笑,说:“你怎么一说就说到我心坎上来呢?事不宜迟,咱们明天便到西山去。所有你的吃饭抽烟,盘费赏耗通通都由我一人担任,你就擎着避暑好了。”叫天哈哈大笑,说:“谢谢梁大人,你这番美意,我实在心领不尽。不过有一番下情,我要不告禀吧,事实上真有点为难;我要告禀吧,简直是无厌之求。不要说梁大人听了不耐烦,连我自己说着也有点发愧。到底是说好呢,还是不说好呢?”世翼道:“你就直说吧,何必这样忸怩作态呢?”叫天道:“不瞒大人说,我是一个做艺吃饭的人,家中大小十几口,全指着我唱戏活着。我要随着大人去避暑,在我个人可是享了福啦,家中一窝八口,可都受了罪啦。梁大人是圣明人,您还不明白这种下情吗?”世翼道:“这不成问题,你如果随我同去,每日园子里拿多少钱,我包赔你多少钱,决不能叫你亏了一个钱的本。你看这样,还有什么不放心吗?”叫天听了,连忙站起来,深深请了一个大安,说:“谢谢梁大人,您说哪时起身,我一定奉陪。”世翼说:“明天一早趁着凉爽,咱们就一同起身。等到晌午热的时候,也走到了。你就带着你那份宝贝烟具,其余任什么也不用带,我这里有的是大土公膏。”叫天听说有大土烟,高兴极了,说:“我什么都可以不带,只是得带一个琴手。我们这一行,嗓子是不能闲三天的,我约一位在旗的票手,您就管他两顿饭,拿他当朋友看待,也无须另花钱。”世翼说:“好好,你就赶快去约吧!我这里有两千块钱,你先拿回去安置安置,咱们明天一早,准在我家里一同上路。”

谭叫天的烟瘾很大,他向来是彻夜不睡觉的,必须到了天光大亮方才正式休息。今天同世翼有约,所以连早觉也不曾睡,趁着烟瘾过足、红日东升之时,便进城到梁宅赴约。世翼早已预备停妥,见他来了,很是高兴。说:“我们先坐汽车到海甸,在那里打一个尖,然后再向玉泉。由玉泉到碧云寺也不过才交晌午,也热不到哪里去。”叫天笑道:“这种路程我一年不定走多少次呢,大人不必分心了,交给小的办理,再妥当不过了。”他带来的琴手,姓瑞叫瑞子吟,是一位老票手,为人很洒脱的,有个旧家名士派头。世翼很周旋他,并问他做过什么事。子吟回说:“当年在吏部考功司应差多年,如今闲着没事,藉走票为消遣。”世翼对他说:“等回来时候,我写一封信,把你荐到国务院铨叙局,纵不能补缺,也可以当一个额外主事。”子吟真没想到,随着叫天竟发生了这样好机会。其实叫天的琴手多得很呢,不带旁人单要带他,用意也在借机会叫他活动。不料一见面,就达到目的,彼此全都欢喜高兴。世翼特备了两辆汽车,带了两个车夫,两个长班,还有不少的罐头食品之类。依着世翼还要带铺盖行李,叫天大笑道:“您这是多此一举,住在碧云寺中,要什么样的铺盖褥子、床帘帐幔全都现成,哪里用得着自己带呢?就连一切食物都是多余,到他那里,您想吃什么,无一不备,何必带这许多累赘呢?”世翼道:“既然这样,咱们便即刻起身。”大家上了汽车,转眼出西直门,直向海甸驰去。到了海甸镇上才交九点,寻了一座稍为款式的饭馆子,大家胡乱吃了一些东西,叫天将烟具取出来,又吃了几口烟。然后对世翼说:“再向前走,汽车有点不适用了,因为山路多石,尚未平垫整齐。坐在汽车上,人要受颠簸,太不舒服。并且太高太凹的地方,汽车也走不动。”世翼道:“这样难道我们走着去吗?”叫天道:“此地有的是驴,何必步行呢?”世翼道:“你怎么不早说,咱们骑马来,不也是一样吗?”叫天道:“我的阔大人,您说的这些阔法子,要到西山去全不适用。您以为骑马跑得快,山路是不能跑马的,最好就是驴子适用。因为它走得慢,并且此地的驴子自己认得路径,不必管它,它准能把您驮到大寺门前。并且您在驴背上,还可以支起旱伞来,慢慢地走着,也不怕太阳晒,这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您就把汽车打发回去吧。”世翼道:“既然这样,咱们就骑驴吧。”吩咐听差的雇了五头驴,将汽车打发回去,五个人全骑上驴,向前慢慢地走着。每人手里,举着一柄东洋最新式的花雨伞,沿路上大家看了,全都特别注目。天气是很热,每逢到了有树的地方,他们五个人便钻进树林子去,跳下驴来席地而坐,休息片刻,带着有暖水壶,随便喝一点水,吸一根烟卷,然后跨上驴再向前走。走了有五六里路,远远听见有瀑布的声音,叫天笑道:“我们已来到玉泉山了。”大家下了驴,一直来至寺前,早有人迎出来把驴接过去。五人进了山门,老方丈亲自出来招待,领着他们走过石桥,来至龙王庙庙前。有一座大石碑,题着四个字,是“玉泉趵突”,写得龙跳虎卧,是前清乾隆皇帝的御笔。再看山石上刻着五个大字,是“天下第一泉”,也是乾隆御书。世翼向老方丈寻了一个干净茶杯,用长勺接了一勺泉水,放在杯中,慢慢地咀嚼着,说:“这水果然与众不同,不但清冽,而且甘甜。”两个长班同瑞子吟也都喝了一杯,只是叫天不敢喝。老和尚用泉水烹了一壶茶,请他们品茶。大家在这里休息了足有两刻钟,世翼取出十元钞票来,给和尚做香资。老和尚欢天喜地接过去,直念阿弥陀佛。其实这位大财神花出十块钱去,犹如扔掉一个铜子,回头看碧云寺的老方丈怎样敲他。和尚之中,又何尝没有大巫小巫之别呢?

他们离了玉泉山,仍然骑驴向香山走去。因为歇的工夫很大,路上不再歇了,一直便到碧云寺。远远地看见两个石狮子拱立门前,气势峥嵘,直同活的差不了许多。世翼在前面走着,才待停住脚赏鉴这雕刻精工的石狮,猛然听得寺内钟罄齐鸣,呀的一声,庙门开了,一个穿黄袍子披大红袈裟的老和尚,须鬓糁白,看神气已有六十开外了。身后领着有六七十个和尚,老少不等,全都披着袈裟,打着问讯,一齐走出大门外,分立两旁,同官府中排班接上司,一般无二。老方丈朝着世翼合掌当胸,把一个身子鞠躬到九十度,脸上现出极郑重极沉肃的神气,口中发出极柔和洪亮的声音说道:“小僧清澄,率领合寺僧众,迎接天上文曲星君、人间太平宰相,梁大人,快请赏光到寺里坐。小僧谨备素茶素点,敬为梁大人驱暑接风。”和尚说了这一套,大家面上全现一种惊愕之色,尤其是梁世翼,满腹疑团:我们这样仓促而来他怎么就预先知道了,按准时刻来接我,并且知道我的身份来历?看起来,真不愧是一位世外高僧了。他心里这样想着,面子上却是敷衍应酬的语调,说:“在下偶尔来此避暑,怎敢劳方丈率众远接?”清澄合掌道:“善哉善哉,小僧五更打坐,有本寺伽蓝对我说,明日午后某时,文曲星君梁大人,率领当代歌王、前身王豹来本寺避暑,你务必要按时迎接。将来本寺重光,端惟梁公是赖。大人请想,既有伽蓝示兆,小僧怎敢怠慢?这也是如来默佑,所以大人才肯枉驾光临。全寺许多僧众,都欢喜踊跃,因此全班出迎。就请大人先至禅堂拜茶,也是本寺的荣耀。”世翼随着他来至禅堂,见铺陈得十分华丽,这里一切都是老式的楠木家具,门外挂的是八尺珠帘,配以翡翠珊瑚,红绿相间,格外好看。椅子上的坐垫,全是龙须草织的,坐在上面,自然生凉。壁上字画,除去御书之外,全是各大名家。老方丈拱他三人坐下,小沙弥献茶,碧湛湛的龙井,真正是蒙山云雾。世翼先将来意对和尚说明:“我们来此,是因为北京天热,想在此避暑两星期,但不知宝刹房间可现成吗?”清澄笑道:“敝寺房间很多,是专为王公大员避暑用的,哪一年都不下一二十家,小僧无不竭诚招待。今年是参议院的汪大人,大理院的童大人先后来此,每家分占一院。早晨知道梁大人车驾将临,是小僧亲自督工,将寺旁一所跨院,又干净,又宽敞,收拾得十分整洁。上房三间,请梁大人同谭老板瑞老爷居住。东厢房两间明的,专为梁大人会客之用。西厢房两间,请两管家爷们居住。敝寺的厨房离此并不甚远,大人同各位想吃什么,前面有一个值班的僧人,只要告诉他,稍候便能送来。这寺里琴棋书画,甚至垂钓竹竿,渔翁的蓑笠,无不全备。大人想如何消遣,请随便吩咐一句,立刻就有人送来。至于理发沐浴,全有极凉爽的屋宇,并聘有专门名师随时伺候,就请大人安心在这里避暑好了。”世翼听他说了这一大套,真比六国饭店的经理还有条有理,心说这个和尚,不止是世外高僧,还是生意老手,怨不得许多阔佬都愿到他这里来呢。随笑着问道:“怎么汪大人童大人都在你这里住着,他们来了多少日期了?”清澄回道:“汪大人来得最早,已经住有一个星期了。童大人是前三天来的。他二位住的院子,仅隔一堵墙。”世翼又问道:“他们二位在你庙里都做什么消遣啊?”清澄道:“这两位大人风雅得很,童大人带了不少书来,听说全是曲谱。另外还带了一位笛师,每逢夕阳西下,笛韵悠扬,童大人曼声度曲。有时汪大人也唱上一两支。那位汪太太风琴按得很好,用风琴随昆曲,韵味格外深长。大人用过晚膳便可以听见了。”世翼微然一笑,向叫天说道:“这可用着你啦,回来咱们给他一个天外飞来,这真是千载难逢的雅集。”叫天道:“这个小的可不敢。他人好说,唯独这位童大人,他是全国司法的首领,要得罪了他,大理院一定出拘票,这一场风雅官司,谁打得起啊?”世翼大笑,说:“你不要自高身价啦,大理院没地方放你这个烟鬼。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唱戏,唱出错儿来由我担保。”叫天道:“既有梁大人作保,我还有什么可怕的?”世翼又谆嘱和尚:“千万不要对汪童两人说我们来了。”清澄连声答应,说:“这是自然,向来各位大人到敝寺来,全是分院而居,各不相扰。除非某大人自己寻上门去,本寺中人向来多一句话也不说的。”世翼道:“这样好极了!我们也犯不上在你禅堂里打扰,你干脆把我们领那院里去。俗语说客至如归,我们到了自己院中,也可以随便休息,彼此都免去许多拘束。”

清澄答应一声,在前引路,五人在后面跟着他,曲曲折折,走了很久工夫,穿过一条竹径,发现一个月亮门。大家一进月亮门,见迎门放着一架很大的莲花缸,缸中种着白色莲花,太阳过去了,有半开的,一股幽香,沁入鼻孔。莲花缸后,有四扇绿屏风,和尚用手推开,请世翼各人先走。见很大的院落,虽然未搭凉棚,却有芭蕉藤蔓之类遮住了上房的窗户,阳光不易射入。再看院中,放着十来口肥大鱼缸,里面养的金鱼,全有一尺上下。每缸中多则六条,少则四条,在清水中荡漾着,十分好看。清澄将他们引至上房,上房是一明两暗。他们先到东间,见东间里是铜床、穿衣镜、梳妆台,头号洋磁净面盆、桂花香皂、羊肚毛巾,无一不备。世翼哈哈大笑,说:“这是小姐的绣房,我这脸子怎配住啊?”和尚也笑了,说:“我的大人,您是未带太太同来,所以看我们收拾得过分。要是太太的驾也随着到了,只怕还要斥责我们,设备得太简陋呢。”说罢也哈哈地笑起来。瑞子吟跟着凑趣道:“和尚的话,大概全是经验之谈。那边汪太太的屋中,就许比这里还华丽呢!”清澄道:“瑞老爷真猜着了,汪太太每天总要用十几瓶香水。幸亏这庙里存的香水很多,要不然,还得到北京去买呢。”世翼听了,眼珠一转,当天晚上,便叫他随来的长班葛升,拿了一千块钱,第二天一早赶回北京。这一千块钱,全买了香水精、西洋皂及一切化妆品,赶紧再折回来,不要误了后日送人。当时和尚应酬了一番,然后回禅堂去。世翼住在东间,叫天同瑞子吟住在西间,两个长班住在西厢房。不但床帘床幔、铺盖褥子全都清洁华美,甚至于用的东西,至纤至悉,无不左宜右有。世翼道:“住在这里,比住西洋饭店又舒服得多了。”不大工夫,厨房先送上点心来,又请示什么时候吃饭?想吃什么?是中餐,是西餐,还是中餐西吃?俱都现成。这些人的晚膳,向来是用得很晚的。世翼因为心里有事,想同汪立堂勾搭,便吩咐早开饭,在七点以后、八点以前便开,一律吃素菜,不动一点荤腥。三个人吃过了晚饭,叫天先过烟瘾,然后才能陪他去玩。瑞子吟给他烧烟,吃了八大口,才起来喝了一口热水。子吟又装好一口,让世翼吃。世翼摇摇头,说:“你别看我预备大土公膏,却从来一口也不吸,是专为应酬朋友的。”子吟吸了两口,叫天忽然放下茶杯,向世翼笑道:“您听笛音送过来了。”世翼侧耳细听,果然远远的笛韵悠扬,笑道:“到底是你们耳音好,若非给我提醒,我简直听不见。”叫天道:“这笛子比胡琴的音远,要是在夜静了,顺着风儿,能听到十里之外。胡琴的音,虽清而实浊,二三里外就不容易听见了。”瑞子吟道:“必须有心音,然后才能有耳音。没有心音,也决然没有耳音。像谭老板就好比一部无线电机,只要空中送来音,到了他的面前,自然就被耳机吸入,在旁人是决然听不到的。”叫天笑道:“你不要替我瞎吹了。”世翼正色道:“怎么瞎吹呢?我以为这比喻是再恰当没有了。”叫天道:“您听夹着还有人唱呢!”世翼道:“你的烟瘾过足了,咱们也到外边风凉风凉去吧。”三个人一同出来,瑞子吟一手提着胡琴,一手握着笛子,在前面引路,叫天同世翼在后面跟定了他。才一出屋门,就觉得笛音嘹亮,仿佛相离很近。他们出了月亮门,就闻一片笛音,自竹林那一边发出来,被清风徐徐送到。瑞子吟顺着声音,向前面寻去,那两人在后面慢慢地跟着,穿过竹林,又向西走去。西边有几株老松树,松树的后边,隐约有一段红墙,笛声确自墙内送出来。子吟笑道:“我们可寻着地方了,先到墙外听一听里面有多少人,就倚在松树底下休息片刻,他们既然高兴,一半时决不能收场。”叫天点头赞成,世翼也随在后面,三人来至红墙前。离墙还有两三丈远,恰有一株老松树,枝干丫杈,浓荫四布。这树下有一条很长的石凳,光滑如镜,三人坐在上面,清风徐来,披襟挡之,真有一种说不出的爽快。世翼道:“可惜咱们来得仓促,忘记了带暖壶烟卷。”他的话尚未说完,只见有两个小沙弥远远走来,一个手里提着暖水壶同三只茶杯,一个拿着大炮台香烟,还有烟碟火柴之类,轻轻走到石凳前,将手携的东西放在三人面前,恭敬地回道:“方丈知道三位大人在此消遣,特派我们师兄弟送来上好绿茶一壶,大炮台香烟一筒,请三位大人随意饮酌。”说罢又伸手将茶斟好了,分递于三人手中。世翼笑道:“你们太辛苦了,可以安息去吧。我们这里不用人伺候,所有茶壶烟卷,我们自己带回,你等也不必来了。”小沙弥连连答应,慢慢退下。

这里三人一壁喝茶,一壁听这笛中的曲谱。叫天道:“擫笛的一定是一位老先生了,音韵很有考究,只可惜唇齿的力量有点太单薄,唱旦还可以对付,要唱生净恐怕吃力了。”他的话尚未说完,忽听有妇人声音唱《折柳阳关》,转折有点太生硬,明显是初学乍练。瑞子吟笑道:“这也很难为她了。”少时又有人唱《训子刀会》,声音幽细,叫天只是摇头,说:“这样的喉咙如何能唱红生呢?”等墙内唱过了,他示意瑞子吟吹笛,自己唱了一出全本《训子》。叫天的嗓音虽然不高,然而沉着坚实,由口内一字一字地喷出来,格外有力,而且抑扬顿挫,婉转疾徐,全都合拍合度。瑞子吟在一旁接几句关平的白,也格外清脆好听。此时世翼不听他们唱,却立在墙根下,听墙里边有什么动作。真可笑极了,墙里大喊有鬼,紧跟着啪啪是脚步响的声音,大概全吓跑了。世翼笑得直不起腰来,直朝着瑞子吟摆手,是示意叫他不要吹笛了。哪知人家正在吹得高兴,满不听这一套。他越摆手,子吟越吹得起劲,叫天也唱得格外音高,直唱到王忠下书,周仓剖腹,方才停住。可是叫天的唱虽然停了,世翼的笑声却越发显露出来,此时墙内忽然一亮,是有人用手电灯向外边照。紧跟着墙上露出一个人脑袋来,向墙外张望,他手中的电灯,恰恰照在世翼的面孔上,不觉啊呀了一声,说:“那不是梁二爷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也不通知我一声,几乎吓出人命来。”世翼抬起头来看,在月光下,虽然看不十分清楚,却见雪白的脸,两撇小黑胡子,一望而知是大理院长童其泰。不觉哈哈笑道:“童院长,你一个人在这里高兴,难道就不许我们帮腔吗?来来来!是你到墙外来,还是我们到墙里去?”其泰笑道:“哪有过门不入之理,还是请你几位到墙里来吧。”世翼道:“我们不得其门而入,难道还唱一出张生跳墙吗?”其泰道:“你不要找便宜,我这里并无女眷。可是有一样,汪议长的太太在这里呢,你要信口胡说,提防着将来提弹劾案。”世翼道:“我不够弹劾资格,人家是弹劾总统,不弹劾我这无名小辈。”其泰大笑,说:“现在谁不知道梁二爷是站着的总统,要弹劾还是先弹劾你呢!”世翼道:“咱们说正经的,你倒是有后门没有?”其泰道:“好好,你这深亏是正经,要不正经,不定还说出什么话儿来呢?我实告诉你吧,你们一直向南走,再向西拐,走不了多远便是正门。正门虽然关着,却有一个管门的和尚,他就住在门旁小屋内。门框上有电铃,你只一按电铃,他立刻就给你开门。你说明了访谁,他自然能将你领到我们的住所,这是极容易的一件事,你快来吧,不要小题大做了。”世翼大笑,说:“咱们走吧,早知这样,一直敲门进去,何至将汪太太吓跑了呢?”

三个人站起来就走,也不管茶壶烟卷了。敲开正门,由和尚领着向里走。原来里面是很大的一所场院,稀稀落落的,隔着不远便有几间平房,四外圈着竹篱,篱下还栽着扁豆野花之类,多是蔓生爬满了竹篱。似乎这一类的竹篱茅舍,远近相望总有一二十所。和尚对世翼说:“凡来避暑的大人老爷,同太太小姐等,多半是请到这院内居住。人口多的占一大所,人口少的占一小所,虽然房子不多,却都收拾得非常干净。此次童大人只带一个听差的,一位吹笛子的,汪大人带着太太小姐,另外男女仆人一共有十来位。前面靠墙的三间便是童大人寓处,那边有大树的一所房子,汪大人汪太太便住在那里。”和尚正说着,童其泰已经迎上来,先同世翼握手,后来看见叫天,不觉跺脚道:“好好,你带了一位师旷来,我们还要品丝调竹,这真成了班门弄斧了。怪不得我听这唱的音调与众不同,心里计算,绝不是一位门外汉,敢情大老板到了,失迎失迎!”叫天很恭敬地说道:“院长这样过奖,我们做艺的人,如何担当得起?”紧跟着又给瑞子吟介绍,彼此敷衍了几句,一同到童院长行辕。

竹篱之内,只有三间房子,一个听差的,忙着给烧茶。还有一位老先生,有六十多岁了,据说当年曾在醇王府坐科,学过昆弋。如今老了,专给大人先生擫笛,借此觅一点生活之费。童院长很爱惜他,所以把他带到西山来,帮着自己消遣破闷。瑞子吟同他也认识,因此两人同病相怜,格外亲密,他们跑到西屋去谈话,叫天也跟了过去。东屋中只剩童梁两人,世翼来此避暑,本来醉翁之意,他专为联络汪立堂,好进行大选运动。但是同立堂见面说,似乎又有点张不开口,如今遇着童其泰,这真是天造地设,最好的一位皮条匠,大可利用他居间说话,比当面锣对面鼓总可以活动得多。他抬头看两个伴儿全到西屋去了,这里只剩下他同其泰两个人,其泰低声问道:“秘书长府里那样忙,你怎么会有工夫到这里来?许是附带着有什么使命吧。”世翼道:“真有你的,怪不得做院长呢!大热的天,谁乐意跑到这里来?上命差遣,概不由己。”他说到这里,附耳低言告诉童其泰如此这般。其泰道:“你同老汪,既是同乡,又是同学,有什么话不能说,何必再借重外人呢?”世翼道:“你怎么这样糊涂?人家是民党,我是官僚,他总摆着那清高架子,叫我怎样开口啊?”其泰笑道:“你别信那一套,什么叫清高,看见大洋钱一样眼红,还不如我这穷官僚有骨气呢!”世翼道:“这个我何尝不明白,不过面子上不能不粉饰一点,谁叫他的地位高权力大呢?”其泰道:“我看透了他们这些人了,一言以蔽之,就是色厉而内荏。你要运动他们,万不可专凭利诱,必须先以威胁,使他们存有戒心,然后再以利动之,自然可以就范。要不然,空费唇舌,他的气焰还许越说越高呢!”世翼点头称是,说:“这事还得烦你介绍,我先同他见一面,什么话也不说。明天我在这庙里预备一桌素席,请你们两家先聚一回,然后再慢慢地引到正题。我先吓唬吓唬他,好在眼前有一个很好的题目,他听了一定得动心。”其泰问他什么事,他便将枪毙田见龙的前后经过,对其泰学说了一遍。其泰皱眉道:“这事做得可差一点,纵然他有颠覆国家的罪名,也应当送至最高司法机关,问一个水落石出,搜得充分证据,然后再判罪啊。怎么糊里糊涂地,执法处就越俎代庖呢?”世翼叹了一口气,说:“这是无法无天的时代,还说他做什么。谁叫田见龙倒霉,赶到路成章的手里呢?他此时恨不得抓住一两个,放开手做榜样,好叫总统夸他有作为。将来遇着机会,再放出去做都督。其实这也是做梦,如今手里没有一点实力的,休想再得着地盘。将来有项总统一天,对付着还好办,他要有一个好歹,不等外人瓜分,只怕我们国内这些武人,自己就瓜分了。”其泰说:“咱们去见汪立堂,也不必同别人,就是咱两个好了。”世翼赞成。随着其泰,出了竹篱,趁天空月色慢慢向前行走,来至两棵大槐树前边,很宽的一片竹篱。竹篱的门儿半掩着,其泰用手一推,高声唤道:“汪议长,有朋友来看你。”一言未了,立堂已经迎出来,赤着双足,只穿一条很小的裤衩,西服衬衫,大有不衫不履之风。其泰笑道:“不是鬼,是你的好朋友,快过来见见吧。”立堂早看见世翼,不觉哈哈大笑,说:“原来是二哥,真把小弟吓坏了。你那小侄女,现在还藏在屋里不敢出来呢!”两人手拉着手,世翼道:“愚兄真真该死,这要把侄女吓出一个好歹来,我如何担得起啊?”三人来到小客厅,立堂又把他的夫人同女儿唤出来,见一见世翼,证明了并不是鬼。他这位千金今年十三岁了,专好音乐歌唱,一死地问她父亲,方才在墙外唱的可是梁伯伯吗?立堂随口答应了一个是字。这位千金,便立刻要拜世翼为师,跟他学唱。其泰大笑道:“你这可认着名师了。”又向世翼道:“你快收这位女弟子吧。”世翼也大笑起来,说:“好侄女,你这可真是问道于盲了。”立堂道:“你不要推脱,方才明明有人唱,不是你却是谁呢?”世翼笑道:“我要有人家那一条嗓子,就犯不上在总统府受罪啦!唱一出戏,拿二百块钱,有多么写意,多么舒服啊!”汪小姐还不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汪太太笑道:“你梁伯伯一定是带了唱手来啦,但不知这位名角究竟是谁,我们倒要领教领教。”其泰插言道:“这位名角可不是凡人,全球有名的伶界大王,执北京舞台牛耳垂三十年,可与唐之李龟年、元之关汉卿先后媲美。你们猜一猜倒是何人?”汪太太笑道:“这还用猜吗?谭老板之外,更有何人敢当此席?”汪小姐听了,便立刻央求世翼替她介绍。世翼眼珠一转,心说这是一个运动内情的机会,我必须如此这般,管叫立堂三五日内就得回北京去,帮着进行大选。没想到这大力量,却在小女儿身上。他想到这里,便满口应承:“我必向老谭去说,你明天听我的信。他如果肯说一说,强似别人传授三年。方才《折柳阳关》他很夸赞唱得不坏,只可惜转折太生。将来如经他一指点,小姐的法曲,就不难压倒一切了。”世翼这样一鼓吹,汪小姐益发兴致勃勃,恨不得即刻将谭老板叫了来,当面唱给她听,好学得此中三昧。世翼只说了些闲话,便告辞而去,临行时候,至再地说:“明天在寓里特备素席一桌,只请你们两家还有本寺长老。”汪童都答应准去,然后分手。世翼在路上对其泰说:“我们正好将计用计,先把立堂拉回北京,不怕他不给效力。”其泰道:“这事最好三方面进行。一方面你开出十万元支票来交给我,作为托他运动议员之费。一方面你再授意谭老板,叫他如此这般。一方面你再用旁敲的法子,拿田见龙这件事,影射着叫他害怕。这样三方齐进,既诱之以利,又胁之以威,再利用他的千金从旁敦促,还怕固执不从吗?”世翼点头称是。两人回来,又谈了几句闲话,世翼带着谭瑞两人,一同回他们的寓所。叫天因为工夫大了,又躺下吸烟。世翼坐在他身旁,把方才的事情约略向他说了一遍,意思是请他帮忙。叫天放下烟枪笑道:“梁大人你无论委我什么事,我决不推辞,但是我也有一个难题得求梁大人替我解决,不知你能允否?”世翼忙追问是什么事情,要知老谭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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