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

作者:董郁青

田见龙是一条直爽汉子,他从来不疑惑人家对他有什么机械之心。所以李芳园同叶树芬,彼此互换的一幕把戏,在他个人连影儿也不知道。不但他不知道,甚至与他同行的孙、马二君也都茫然。本党之中,只有文熊渭知道。因为他是一个主谋的人,并且他在广东会馆中,又当了窝主,始而窝藏叶树芬,继而把树芬换走了。他又窝藏李芳园,芳园住了两天,仍然回党部去。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提。

单说叶树芬一人带着行李,上了新铭轮船,把船票给账房看了,由茶房把她领到包房间去,帮着把行李安顿好了。树芬对茶房说:“我一个人在这屋里,不呼唤你们,你们也不必来。早晚两餐我也不到饭厅里去,到了时候,你只给我送一份西餐来。该多少钱我给多少钱,却不要误了时刻。”茶房答应着去了。第二天见龙同孙、马两人到饭厅去吃饭,却看不见李芳园,心说这可怪啊,难道她不吃饭吗?随向马仲奇打听:“李先生怎么不来吃饭?”仲奇道:“您怎么忘了?李先生不是扶病来的吗?她自从上了船,便把包房的门关上,无论是谁,也不放进去。据她告知茶房,是为休息养病,不准无故地惊动她。大约再过两天也就好了。”见龙点点头。第二天仍然不见她出来,心里不觉有点疑惑。这是什么缘故呢?难道她睡觉还能睡三天三夜吗?自己又不好去叫她的门,因为她无论怎样大方,总是一个女人。况且她的脾气又不好,倘然被她发作几句,岂不是自讨无趣吗?继而一想,好在明天一早便到了烟台,验病的这一关她总脱不过去,到那时看她出来不出来。但是这也不好,倘然她病势真沉重了,到了验病时候,岂不要招出麻烦来?他想到这里,便毫不犹豫地跑到包房前边用手指轻轻地弹门。弹了很久,却不闻里面有人答应。他心里便有点着慌了,别是她的病势沉重吧?要再耽延时刻,将来更不好治了。他想到这里,便用很大的力量敲门,嘴里还喊着:“表妹表妹,起来吧,快到烟台了,别等验病的大夫到屋里去,大家面子全不好看。”见龙这一用力敲门,里面可不能再装没听见了,赌气把门环扭开。“呀”的一声,门是开放了。见龙自恃同她有姑表亲戚,便毫不畏避地一脚踏进去。两人一对眼光,全都愣了。此时叶树芬确乎有点惭愧的意思,不知张口说什么才好。田见龙是久走江湖的人,别看他事前不知道,及至到了临时真面揭开,他心中早已了然了。好在这种掉包的事,也无关什么大体。况且船已经走一天两夜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回去换人。他见叶树芬低头不语,脸上一红一白的,仿佛很难为情。他只得首先开解道:“叶先生您来也很好,大半是因为芳园有病,实在不能上船,因此你才替她。其实当时对大家说明,岂不很好,何必瞒着呢?”见龙在这仓促之间,能给对方立一个台阶儿,使她自己下台,这种临时应变的本事,出自有阅历的老年人全不容易,何况是二十几岁的青年。由这上便可看出见龙实在是一位应变之才,并且驾驭同人的手段,也丝毫不露痕迹。叶树芬听他这样一说,自己立刻也有的张口了,面上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强笑,向见龙道:“副部长,你猜得别提多对了。本来是我有一点事,想要在亲戚家休息两天。偏偏芳园寻了我去,立逼着叫我替她来。我说哪有这样急促的,就是来也应当对大家说通了,何必这样鬼鬼祟祟的呢?她偏不答应,不但叫我替她,还得叫我替她保守秘密。必须等船开了三天之后,才许我同你见面。我既然答应了她,又不好失信,在这包房间里闷了我两天。错非你来,真要把我闷坏了。”见龙笑道:“您以后不要再闷了,少时早饭就在一处吃吧。”说罢点点头,回自己包房去了。一壁走一壁想着好笑,到底是妇人的见识,自以说得很好听,其实是欲盖弥彰。你要不为看女儿,想到北京去,芳园就是勉强你,你也未必肯来啊。孙、马两人见他回来,都赶过去问李先生的病可好了吗?见龙笑道:“哪里有李先生呢?变成叶先生了。”两人听了,茫然不解。见龙低声把方才的情形,对他们说了,他们也大笑起来。见龙至再嘱咐,千万不要借此为题打趣叶先生。她是一个妇人家,面皮很薄,倘然恼羞成怒,大家全不好意思的。两人答应着,当日早餐,树芬果然也踱进饭厅,孙、马两人恭恭敬敬地过来同她周旋。这个哑谜,直到这时才算完全揭破了。

晚间到了烟台,有下船的,也有上船的。验病医生照例看了一回,不过是敷衍故事。少时来了一个人,要进包房间,偏偏包房之中,要一间空着的也没有了,全都有人预先占住。那个人立刻暴躁起来,大骂公司是什么章程,为何没有余房也敢接人家的钱。这位先生,本来身量高大,声如洪钟,又兼他说一口河南话,丈人舅子的乱骂一阵。见龙在屋里,听着耳音很熟,连忙赶出来观看,不觉失声叫道:“曾大哥,你怎么到这里?不要生气了,快把行李搬到小弟屋里去吧。”那人正喊得起劲,忽听有人招呼他,抬头一看,不觉哈哈大笑起来,过去握了见龙的手说:“老弟,可把愚兄想坏了。我要不在这里叫骂,咱们还许见不着呢。这倒要感激公司的好处了。没旁的说,只好同老弟住一间屋子吧。”随将提包革囊一齐运到见龙屋里。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说起来大大有名,他姓曾名旷,字荷楼,是河南开封府人氏。家中广有资财,在日本东京自费留学。十年前便入了铁血团同盟会,与华自强的交情最厚。他不断从家里拿出钱来,接济民党。他是一位实行的革命家,生平最钦佩田见龙。他说见龙年纪虽轻,魄力甚大,而且有超人的见识,有容人的度量,确是一个领袖之才。两人年纪,差着不到二十岁,却定为忘年之交,彼此口盟兄弟。他们先后回国,已经有两年多没见面了,却没想到在船上不期而遇。见龙把他让到自己屋里,替他把行李安置好了,然后问他因为什么来到这里。荷楼未曾答言,先表示一种恨恨之意,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不要问了。也是我们河南不幸,出了一个怪物,戴着假面具,欺蒙我们一般民党,十有八九全被他蒙住了,认着他是真心实意要成立中华民国,替我们三百年来被满清压迫的民族,实行恢复自由,这真是错打了定盘星了。他是包藏着一肚子野心,想做皇帝,不过拿总统地位,作一个过渡的阶梯罢了。当日选他为临时总统,我就极端反对,偏偏同党的人全都赞成,我一个人也扭不过大家的意思来。如今怎么样了?所有民党加入内阁几个人,全被他用手段挤下来了。他又想着要收买国会,今年好举他为正式大总统。这种人要叫他得了志,我们民党中人就快没有噍类了。我此次是遍游北省,调查各省支部的情形,将来也好做一个准备,好对付那个独夫。却没想到在这里遇着老弟。听说你在上海,成立了什么社会团总部,好极了。将来我们两党合在一处,对付他一个人,还不容易吗?只可惜你们推举的那个总部部长,实在太糟了。他怎么配当总部长呢?愚兄说话太嘴直,老弟你可不要见怪。”见龙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一大篇,最后又拉到社会团上。他居然知道得这样详细,心中很是奇怪,说:“大哥,你怎么知道我们社会团成立的消息呢?”荷楼哈哈大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我知道的,还许你不知道呢。”见龙更诧异了,问这话怎么讲。荷楼笑道:“你们那一位总部长,是我们党里不要的人。他时时刻刻想别取一种首领地位,好夸耀于我们民党中,好出一出他胸中的怨气。活该你们社会团,便给他完成了这种志愿。他自取得总部长地位后,便给我们平民党发了不少电报。用的是平等的口气,说我们社会团成立以后,两大党左提右挈,为民造福,尚希查照为盼云云。这就是暗含着表示,他已经做了一党领袖。以后对于我们孙总理,也可以平起平行,俨同兄弟了。这真是燕雀笑鸿鹄,真真的不知自量。我们这党是多少年的基础,做过多少惊天动地的事业。孙总理自十几岁以身许国,三十年的苦心孤诣,才熬到党魁的资格。他一个后生新进在革命过程中,并不曾建立过什么勋业,不过是人云亦云,空唱几句高调,怎么能当一党的领袖?公然同孙总理抗肩呢?我真不明白,老弟你是什么居心。凭你自己,足能担得起这个社会团的责任来,为什么偏要把第一把椅子让给他呢?他才跨上椅子去,便背着你在外面乱出风头。将来的结果,还不是把你卖了吗?”

荷楼这样大发议论,也不管见龙爱听不爱听。见龙低着头一声也不响,心里却也有些感触。想洪化虎原是我一手提起来的,他万不该背着我乱出风头,这实在太不对了,也就难怪荷楼兄这样大发脾气了。面子上又不能不敷衍他几句,只好满面堆着笑,用极和婉的态度,向荷楼解释道:“化虎这种举动,实在是不对。他无论如何,不该妄想同孙总理抗肩。总理是什么身份,平民党是什么历史,我们一个后起的小党,向人家递晚生帖,还怕人家不收呢。怎么居然就敢论平等,他太狂妄无知了,怎么能怨大哥生气呢?”见龙是知道他脾气的,他无论怎样暴躁,怒目揎拳,恨不得打谁一顿才出气,你只要顺着他的口气,说上一两句,他立刻就风平浪静,把一肚子愤慨,全消化净了。你倘然要逆着他的口气,说上一两句,那可就糟了,他立刻把一腔恨怨别人的积愤,完全呵在你一个人身上,甚至扎刀子,玩手枪,他都满不在乎。见龙深知道他这种脾气,便顺着他的口气,说了几句。果然他的心气立刻平了,却仍然慨叹着:“你既然明白我的话对,为什么还要举他当部长呢?我总认为这是很危险的一件事,将来你的性命,都许葬送在他的手中。你不要认为我这话说得过甚,早晚你总有明白的时候。”见龙很不爱听他这些话,但是面子上又不敢阻拦他,只好用旁的话打岔道:“大哥此次到天津,住在哪里,能否携带小弟我,咱们住在一处吗?”荷楼道:“我想住在六国饭店,那里的房子挑费全都太贵。老弟你要一个人随着我住,倒也没有什么,你倘然带的人多,那可就犯不上了。”见龙说:“既然这样,我们只好先住栈房,将来有便宜房子租一所,我们好成立社会团分部。”荷楼道:“你们这社会团分部,也不是到了天津就可以成立的。第一要紧的事,就是得访几位志同道合的人,彼此可以合作,自然成立起来,也可望发达。要不然,有名无实的分部,要他有什么用呢?”一句话提醒了见龙,说:“大哥所说的,真是金石之言。我也为此事很犯踌躇,头一样京津两地,并没有一个知己的朋友,我们空空洞洞地跑来了,究竟谁靠得住,谁靠不住,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临时要寻同人帮忙,岂不是很大的一个难题?”荷楼笑道:“你岂不闻燕赵自古多感慨悲歌之士。你这次到京津,果能细心寻访,屠狗卖浆之流,只怕有的是呢!”这一句话恰打入见龙心坎,立刻眉飞色舞,向荷楼拱手道:“承大哥指教。我此番到天津,破出一月二十天工夫,一定要寻几位有肝胆有毅力的人物,把这社会团分部,于最短期间内,推广到直隶全省。将来与贵党分道扬镳,也不枉这一次南奔北走的辛苦。”荷楼哈哈大笑道:“你的志愿,诚然是可嘉,然而庆父不去,鲁难未已。你就知在枝叶上着力,不知从根本上着想,将来到了京津,你就知道专制独夫的厉害了。依我劝你,发展贵党,在目前倒不是什么切要之图。你如果真有决心,想给同胞造福,倒莫如帮着我们轰轰烈烈地做一回。凭你的胆量腕力,哪一样也不落后,为什么不做大事,却办那穷年莫殚累世莫究的党务呢?”

见龙听他这话里有话,忙向前凑了一步,低声问道:“大哥的话,是怎么说法?莫非还有什么借重小弟的地方吗?”荷楼也把声音放低了一些说:“老弟,错非咱们是老同志,我也决不肯对你说。假如洪化虎在面前,我宁可叫它烂在肚子里,也休想提一个字,因为这事的关系太重了。我同华自强筹划了不是一天,总也想不出一个相当的人物来。后来老弟成立了一个社会团,我们更想到将来这种事借重老弟的地方很多,因为我们那平民党,现在被老贼注上了意,特特派了许多爪牙,终日刺探我们的内幕。尤其京津两地,暗中埋伏着,真是满坑满谷。北京一个吴必翔,天津一个杨德林,全是他看门的心腹,整天率领着一班爪牙,同我们平民党的人作对。凡是我们党中少有一点名望的人物,未曾来到京津,他们就先得了报告。等到这两只脚一履京津的土地,先得严重地搜你一回,恨不把你浑身衣服全剥光了,看一看你是否带着有什么危险物。等到你落了栈房旅馆,无论你是在租界与不在租界,至少得派四个探兵,四面包围着你。你一张口,一抬脚,他们全有报告。请想这种样子,我们党中人还有活动余地吗?不要说大事做不了,甚至连一件防身的利器,全不能带到京津来,真真把我们制死了。所以想到老弟你,目前还不为他们注意,将来到了缓急之时,借重你做一位运输使者。凭你的胆量,同你那随机应变的口才,一定不致发生破绽。这就是我们的肺腑之谈,但不知老弟你能否帮我们这个忙?”见龙笑道:“大哥这话,说得太离奇了,我怎能不帮忙呢?我们投身革命,哪一个不是受孙总理的培植提携。饮水思源,对于他老人家,当然还得服从到底。至于我们那社会团,也是由平民党分支出来的,怎能有了社会团,就把平民党丢弃了呢?”见龙这样一说,荷楼真是从心眼里痛快,挑着大拇指啧啧地赞道:“如今世界上,照老弟这样不忘本的,真是不可多得。将来平民党如有达到目的一天,老弟是凌烟阁上第一人呢。”见龙道:“小弟不过是行心之所安。至于擎功受赏,我的心意,倒还不在此呢。”荷楼道:“你这次到京津去,要寻一位最得力的同志,这是很要紧的。人不在多,如果能有一位,将来发起大事,便可以得到他很大的助力。这个人的资格,我向老弟说一说,头一样要北京老土著,于北京的人情地理全都熟悉;第二样要有肝胆义气,不受势胁,不为利诱,能够坚持到底,始终不变节的;第三此人还得精明强干,伶牙俐齿,有临时应变之才的。这三样能够完备,便是我们一只大膀臂。将来伟大事业,说不定即由此人身上成功。不过能够这样完备的人才,实在不可多得,也就看我们的时运如何,能成功不能成功,就在此一举了。”见龙点头称是。两个人住在一间屋里,倒是丝毫不觉寂寞。一路上说说谈谈,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天津。

新铭轮船是直开到海关码头的,虽然在法租界中,仍然是军警森列,侦探密布。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彼时项子城当权,他同各国公使,都有相当的交谊。凡无关大体的事,他只要提出要求,各公使无不慨然应允,这也是外交上一种手段,所谓以小换大,结果还是他们得便宜。此次项子城做了临时总统,他最怕的就是平民党一班革命健将。不但明目张胆地反对他,有时候还在暗中策动,用种种手段,为不利他的行为。因此他就不能不思患预防,对于民党人的行踪动作,时时刻刻地提防着。第一步是多多豢养鹰犬,做他的爪牙。这些鹰犬,分门别类,什么样的人全有。一言以蔽之,不过是些无业流氓而已。因为人数很多,分散在各地,凡各省城商埠一律全有。唯独北京天津,格外加多。但是有一样美中不足,北京有江米巷使馆领域,天津有英法日德奥意俄比八国租界(按:彼时欧战将开,租界尚未收回),这全是中国政权法律不及之地。党人有时藏匿在这种地方,做种种反动的预备,中国官吏,便束手无策。项子城做过北洋大臣,深知道内幕情形。他当选临时总统之后,便对左右宣布,满清之时,党人可以在租界自由活动,如今是我的天下了,他们休想再做当日的好梦,所有各国公使,我对他们说一句,他们总不好意思驳我的面子。果然当宴会之时,项子城对各公使要求,说我们中国初改国体,时局尚未大定,所有宵小匪人以及宗社党等,多半以各国租界为护符,时常策划不利于现政府之事。贵公使领事等,耳目难周,哪能顾得过来?莫若由我国警察密探,帮助办理,随时可到各租界,会同工部局严查匪党,务断根株。不仅是敝国之幸,即贵国租界中,亦可减少许多是非。各公使一致赞成,立时通知各地领事,以后中国官警,如入界捕拿匪党,务必协力相助,不得拦阻。并准中国密探随时到租界采访匪踪。这一纸通知下去,果然发生了很大效力。从此中国警探到租界办案如入无人之境。并且在外国码头上,也可以自由搜查。凡看见有一点形迹可疑的,恨不得把你的行李箱笼,随身衣服,全都翻转过来,一宗一件地向日光照过了,才觉放心。他们的目的,本就想着遇事生风,寻得一些把柄,好作为邀功之具。所以曾荷楼、田见龙这一干人,偏偏就遇上了。在法租界河沿码头上下船之时,被一班官衣便衣警探团团地包围住,七嘴八舌,问是从哪里来的。听说是从上海才到,仿佛防敌人入境似的七手八脚,便严密地搜查了一番,结果并没搜出一样有嫌疑的书信器物来。又再三追问见龙做什么事业,此番到天津来有什么目的。见龙也答得好,我们是南洋的糖商,特来天津调查糖业情形,好在这里开设糖栈。众警探听说他是商界中人,这才把满腹的疑团消释了一半,一个一个地漫退了。荷楼一个人去住他的六国饭店,见龙带着三个同伴,住在日租界德义旅馆。为什么要住日租界呢?见龙在东洋多年,日文日语非常熟悉。住在日租界中,就是为防备倘或发生一点意外,他同日本人,可以对面谈话,临时能有许多的便利,这也是见龙心思周密的地方。

他四人到了旅馆之后,可称举目无亲,想寻一个帮忙的朋友全都很难很难。见龙在船上时,自听了荷楼那一篇议论,他心中很以为然。第一步是得要访友,如真能得着两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不仅社会团分部问题,不难提前解决,便是荷楼所说的事,也有很大助力。不过这种人是很难寻访的。在通都大埠之间,中外杂居,人类繁伙,我们既不能挨着个儿同他们去交接,怎能一望而知某人是一个有肝胆义气的男儿?这简直成了大海捞针,却向哪里去捞呢?看起来,这个问题,似易而实难。我必须破除几天工夫,到各人烟稠密地方,查访一番,或者也许有什么意外的遭遇。最好是各娱乐场中,无论哪一界的人全有,而且是一种是非坑儿,最容易表现好坏人的个性。我既然闲着没有事做,何必在旅馆里空坐着,消磨这有用的光阴呢?听说天津市上,唯中日交界的南市地方,最为热闹,俗名叫什么三不管。我何不前往游赏一番,或者于无意中,也许遇着义侠之人,可与共图大事的。他想到这里,便叫茶房雇了一部人力车,拉往三不管游览。

拉车的如飞一般,转眼拉到南市牌楼底下,说左右一带全是三不管,您是自己游玩,还是坐车子看一遍呢?见龙给了他两角钱,说我很乐意走着看看。便顺着丹桂茶园,一直向西。见来来往往,游人很多。他是穿了这条街,又进那条街,出了这个胡同,又进那个胡同,所有大街上的买卖,多半以饭馆、戏园、澡堂、娼寮占多数。见龙走到一家戏园门口,见门外的报单上,列着一尺大小的金字,有什么金月梅、张凤仙、小达子、何翠宝等。他不觉心里一动,想在上海时候,虽听过几回戏,总不曾见过什么甚好的角色,如今适逢其会,来到这个戏园子门前,久已闻名金月梅,是坤伶花旦中一个最老的角色,小达子、何翠宝、张凤仙,听说也都唱得很好。我何妨进去看一看,一者消遣,二者也许因此得遇意中的同志。他一壁想,一壁走进园门,买了一张池座的散票,来至里面。见池子里前五六排,早已就卖满了,只剩后排还有座位。他也不愿向前挤,只在池后紧挨着正面楼下,寻了一副座头。看座的照例沏茶摆瓜子。见龙向对面看,虽然离台远点,却看得清清楚楚,并且后面人不甚多,也不显得拥挤。在他凳子旁边坐的,一边是一位老先生,看年纪足有六七十岁了,须发皆白,但是精神倒还强健。再看那一边坐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看身上穿的衣服,同脸上的神气,像是一个无赖子弟。因为他坐在凳上并不看戏,两只眼睛东张西望,不是向两面包箱内打转,便是向身后楼下女座内出神。偏偏楼下女座中,同他距离很近的是两个青年妇女。看神气像是姑嫂,一个有二十出头,一个就在十五六岁,油头粉面,修饰得很漂亮,不愧是一对小家碧玉。那个青年男子,因为相离甚近,几乎粉香油味,全都闻了一个毕清。他把脖子扭过去,两眼直勾勾的大有涎垂三尺之势。那两个妇女,看神气是很讨厌他,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把四只眼睛,全送到戏台上。对于眼前这个人,只装作没看见。急得他抓耳挠腮,左咳嗽两声,右吐一口痰,恨不得把两个女人叫应,告诉人家,说我在这里害单思病呢,你们真真就不可怜可怜,同我过一句话吗?

见龙目视这种情形,从肺腑里流出一种不平,恨不立刻过去抽他两个嘴巴,才解心头之恨。再看旁坐的老人,也是拧眉叹气,对那个青年表示一种鄙夷不屑之意。正在这时候,台上扮演《雁门关》《南北合》,正唱到《八郎探母》一幕。小达子去八郎,金月梅去八夫人,两人见面时,按秦腔的口白,八郎有一句“我的妻呀”,小达子本来嗓音洪亮,这一句白口灌满了全台,池子中有许多人喊好。不料正当这个时候,可就出了是非。原来是那个恶少,听见小达子喊了一句“我的妻”,他更乘势立起身来,本来紧靠着楼下女座,也真是色胆包身,向前一探身,便伸手去牵那妇人衣袖,嘴里也学小达子的腔调,叫了一声“我的妻呀”。这一句可把妇人招翻了,破口大骂,说:“你是什么东西,众目之下就敢调戏人,找便宜。你家里有的是姑姑姨姨,姐姐妹妹,你不会回家去,朝着她们道白吗?什么野小子混账东西。你家大人也不教训教训你,就放你出来现眼。”妇人戟手痛骂,当时招了不少的人全围着看。那恶少自觉脸上难看,他便反打一耙,大声说道:“你要不招蜂引蝶,朝着我飞眼风,我凭什么调戏你呢?”他这一反打瓦,可把旁坐的老人气坏了,大声喝道:“你满嘴放屁,人家姑嫂两个是良家妇女。自从坐在那里听戏,你就用两只狗眼,死盯人家。人家不理你,也就罢了,你反倒满口喷粪。这样东西,就应当送警察厅,罚你三个月苦力。”老先生这一发作,大家全听着痛快。哪知那恶少仍然不服,反倒骂起老人来,说:“你这老不死的东西,也敢开口教训人。你打听打听,谁敢教训少爷我。”这一句尚未说完,就听有人应道:“我来教训少爷你。”紧跟着很清脆的两个嘴巴打到脸上。见龙此时,注目那打人的人,只见年纪也就在三十上下,细高的身材,赤红脸膛,两道重长的眉毛,斜插入鬓,一对光芒眸子,奕奕射人,看神气就知道不是一位寻常人物。他打了恶少两个嘴巴,却是嘻嘻地笑,脸上并不带一点生气的神气。见龙心里思索,这位先生一定是行侠仗义久经大敌之人,所以才这样沉得住气。要不然,焉能打了人不动声色呢?正在想着,又听“扑通”一声,摔倒了一个。原来是那恶少挨打之后,大肆咆哮,要与对面人拼命交手。对面那一位,仿佛行所无事的,向后退了一步。恶少以为是躲他呢,便又向前赶进一步,举手想打,哪知脚还不曾站稳,被对方用腿腕轻轻一扫,便摔了个仰面朝天。看热闹的,不知不觉齐声喊了一个好。恶少爬起来,也不言语,扭头便往外跑。大家一齐说道:“糟了糟了,他到外边约人去了,回头一定要打群架,你这位先生快走吧,不要在这里等打了。他看不见你,这事当然也就完了。要不然,这一场饥荒可着实不小,大家连戏都不要听了。”那一位抱不平打恶少的人,听众人这样说,只微微一笑,说:“多谢众位乡亲关照。他无论带多少人来,自有我去抵挡,决然连累不了众位乡亲。倒是看戏的二位女士,同那一位上年纪的老先生,不妨先走一步,省得临时受了惊吓。”那姑嫂两人倒也听说,果然立起身来从旁门走了。老先生却坐在那里,岿然不动,只笑着说:“没要紧,请你这位壮士放心。他如果再肆行无礼,我自有法子对付他。”

这句话尚未说完,忽听外面一阵喧哗之声:“众人闪开,我们找打人的说话。”紧跟着蹿进六七个青年来,全是小打扮,青洋绉小手巾包头,一直跑到池子后边,拧眉瞪眼的,要寻方才那个打人的答话。后面跟着的便是方才那个挨打的恶少。众人全站起来,向旁边一闪。有那胆小的,便钻入人群中,往旁门溜了。胆大的站在一边,专等看这一幕打人的活剧。方才抱不平的那位先生,丁字步站在当中,并无丝毫惧怯之意。恶少指着他说,方才打人的就是他。人家也不含糊,用自己的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认清了,方才打抱不平、教训那个衣冠禽兽的,就是在下我。你们有什么意思,只管朝着我来。单打独斗也可以,恃众凶殴也可以,但是有一样,可不准连累了好人。”话未说完,这一群凶恶青年一拥而上。看神气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来到面前,便能把人家按倒地上,先暴打一顿,好出一出胸中的怨气。哪知才一向前,还不曾近身,便跌倒了三四个。下剩的两三个,也不知因为什么,被人家用手一领,眼光就错乱了,立刻自己打起自己来。那个一拳把对方的鼻子打破,这个却又被自己人用腿一扫,来了一个仰面朝天。恶少约来的几个人,一转眼全倒了。皆因他在后边,所以尚未波及。哪知抱不平的那一位,单单的就是不肯容他。看他的神气,是想要逃跑,遂向前一进步,劈胸将他抓住,仿佛鹰抓燕雀似的,高高举起来,口中说道:“像你这样东西本当立刻摔死,为民除害。我是看在戏园子面上,不愿意给人家惹事。到底也不能这样轻轻地放了你,我姑且小小地同你开一个玩笑,叫你知道一点痛楚,以后自然不再调戏妇女了。”他说到这里,一只手提着他,那一只手却只用一根手指,向他大腿肉厚的地方,用手指轻轻一戳,就听那恶少好像杀猪一般地喊起来:“疼死我了,你怎么用铁针穿我的肉啊。”一连戳了他三四下,他早已疼得力竭声嘶,哀告起来:“祖宗,爷爷,叔叔,伯伯。”满嘴里乱叫起来。直到这时候,看园子的巡警,方才走过来,大声吆喝着:“不要打死人,快快把他放下。”人家倒是尊重警律,见巡警过来,忙把那恶少放在地上。哪知这一放下,又出了是非了。恶少同那几个青年,一见巡警过来仿佛有了仗恃似的,立刻大声吆喝:“你们这些东西,方才到哪里去了。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打我们,你们连大气也不哼,直等我们吃了亏,你们才把王八脖子伸出来,你们如果把打人的放走了,回来这场官司,你们可得顶着打。你们也不睁开眼看看我们是干什么的。在北京城,都没有人敢正眼看看我们。如今跑到天津来,能吃这个亏吗?你们快快把那打人的用警绳拴上,带到区里去。回头我们三爷有片子送他们譬厅,重重地惩办。你们听见了没有?”警察诺诺连声,不敢说一个不字,反倒向那位抱不平的埋怨道:“你这个人,不好好听戏,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你还敢伸手打人,你也不看清楚了,这位是项三少爷的差官,如果叫三少爷知道了,连我们厅长也担不起啊。”那位抱不平的笑着问道:“他是项三少的差官就可以调戏妇女,那么项三少要亲自来到了,就可以唱一出《八蜡庙》,大抢活人吗?”警察被人家问住了,恼羞成怒,说:“你也不必强词夺理。调戏妇女,有什么凭证?你既然打人,就是现行犯,我们非把你带区不可。”抱不平笑道:“我要上区,也不用着你们带,不过要去两造都得去,我一个人是不能去的。”那恶少在一旁大声道:“你说什么?我陪你上区,你打听打听,我们三少一刻离开我也不成。我有工夫陪你打官司吗?你就是一个人上区,打这一面的官司去吧。要不然,你把我的肉全戳烂了,你就是赔我肉。”

两面正在不可开交,警察想带那抱不平的却又有点畏怯,恐怕把人家惹翻了,自己也得跟着吃亏。要不带吧,又真怕项三少出头干涉,连自己饭碗也打碎了。他真是左右作难,只可跟着乱嚷嚷。意思是想叫那抱不平的说几句软话,给恶少顺一顺气。然后他们再出来调和,把这事息了,省得给区里招麻烦,叫区官埋怨他们不会办事。哪知那个抱不平的口风愈来愈硬,要丝毫转圜之地也没有。恶少是气势汹汹地,非叫立刻带区不可。一边不揭鞍,一边不下马。闹得警察一点主意也没有。正在这时候,忽见一位老者走向前来,朝着那个恶少问道:“你就是项三项可均的小厮吗?”警察见这个老头子贸贸然跑过来,张口便呼项三少的名字,全都一愣。到底他们是老官差,心里明白这个老人的来头一定不小,立刻垂手侍立,连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可怜那个不知死活的恶少,听老人呼他家少爷的名字,立刻发作起来,说:“你这老东西,有多大胆子,张口就敢叫我们少爷的官印。我要不看你老,先打你两个嘴巴子。”老人微微一笑,说:“我叫你们少爷的名字,这是抬举他,不要说在这里,就是在项大总统面前,也是一样叫他名字,他还得高声答应呢。”恶少听老人这样说,稍微的有点醒悟了,知道这老头子一定同总统有一点渊源,他不敢像方才那样倔强了。但是心里总还有点信不及,便改口问道:“你这老先生,到底姓什么叫什么?别净瞎吹瞎砍,也唬不住谁。”老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是什么东西,也配问我的履历。我哪有那么大工夫,同你说废话。巡警,你拿我的片子,把他同带来打架的几个人,一律送到警厅。就说我多多拜上杨厅长,这几个人是我亲眼看见他们调戏妇女,聚众群殴。请厅长好好地管教管教他们。如果项三少求情,叫他先去见我。没有我的话,暂时先不能放他们。你们就照着我的话去办吧。”老者说完了,从怀中取出一张名片来,交给警察。警察接过一看,立时吓得矮下半截去。原来这名片上,只印着三个字,是庄仁俊。谁不知道庄仁俊是卸任的两江总督,同项大总统儿女姻亲。他的三少爷便是项大总统乘龙之选。这个老头子,谁惹得起啊?方才他坐在那一旁听戏,谁知道他是卸任的两江大帅。如今事情挤到这里,他不能不出头了。

他这一出头不要紧,把警察吓得屁滚尿流。那一群恶小厮,也一个个真魂失冒。心说这事可糟了,不要说项三少不灵,便是抬出项大总统来,也无济于事。警察有了这样仗恃,立刻改变了一种面目,从身上解下警绳,对恶少说道:“我们是奉庄大帅的命,捕送你们到厅。只好屈尊诸位,先拴一拴吧。”众小厮到了此时,只有向老者跪下,咚咚地直磕响头,口呼:“亲家太老爷,您高抬贵手,饶了我们这一群无知的奴才吧。您要真把我们送警厅,挨打挨押倒还是小事,可怜我们几个人的饭碗全都砸了。亲家老太爷,您是宰相肚量,对我们这些无知的人还容不过吗?我们从此情愿改邪归正,再也不敢调戏妇女,打架斗殴了。”说罢又连连叩头。老人骂道:“混账东西,你们倚着总统府的势力,就敢横行霸道。可惜我那老姻侄的名誉,全都毁在你们一群人的手里了。到底这事我也不能自己做主,我得问一问那位抱不平的先生,如果人家不究情,准其开释你们,我就要回名片,作为罢论。”老头子这句话才说出来,尚未向那抱不平的交谈,这一群恶小厮,便改变了方向,又冲着那一位跪倒哀求说:“您这位老爷,也打过我们,出了气了。您那不是行好,您对我们亲家老爷,说上一两句好话,我们的饭碗子就保住了。”说罢连连叩头。那位抱不平的,也倒很慷慨,不等庄仁俊过来向自己交谈,就先朝着仁俊拱手说:“方才承老先生关照,连在下也免得打连累官司,实在感谢之至。这一群无知的小厮,倚势横行,本当依照老先生意思交厅惩办。姑念他们年幼无知,而且是初犯,请老先生宽恕这一回,以后如再有不法行为,自当加倍惩办。但不知老先生肯赏在下这个金面否?”庄仁俊见人家抱不平的这样大仁大义,自己更不犯做恶人了。便也含笑答道:“既然你这位壮士肯宽恕他们,老朽何必过为已甚。”遂向警察将名片要回来,向那几个小厮一摆手说:“便宜你们,还不快快滚开。以后再看你们进戏园来,立刻交巡警带走。你们就记住吧。”几个小厮听见这话,如死囚遇赦一般,立刻抱头鼠窜而去。庄仁俊向那抱不平的问道:“阁下贵姓,是哪里人氏?”那人答道:“在下姓金名戋,字戈二,住家在北京。如今到天津来访友,无意中却遇见这种事,有劳老先生费神解围,以后永为戏园除害。不然,在下虽能以腕力制伏他们,但是他们凭借项宅的势力,地方官警依然不敢得罪,结果连在下也难免跟着吃亏。老先生这一举,实在为人民造福不浅。”庄仁俊笑吟吟地说:“壮士太过奖了,咱们改天再会。”说罢拱一拱手,告辞而去。早有四名家人,前后拥护着出了戏园。

金戋在上回书中,本与田念壬办白话《京都日报》,鼓吹革命,促成共和。三番五次,受旗人的暗算,甚至举出联星来,寻到门上去,以手枪恫吓,金戈二始终不为所慑。后来清室下诏,宣布逊位,由项子城全权组织中华民国,同南方民党联合一致。两方军事,算是完全结束。时局至此,也算告一段落。北京的报馆,如春笋一般地应时而生。多半是做投机事业,不是为敲当局几个钱花,便是借此想活动议员,再不然就是想运动一个官儿做做。真正有宗旨、有魄力、敢说几句公道话的,十个之中,也未必有一个。戈二看着本界之中,实在过于腐烂,这才毅然决然地把《京都日报》停刊。所为是表示不愿跟这一班龌龊人同流合污。他把报停了之后,一个人在北京觉着非常寂寞。当日报界几个同志,也都星流云散。他每日除去逛逛市场公园之外,也没有地方可去。这一天从市场喝茶回来,才走到自家门前,见邮差手中拿着一封快信,正在敲门。戈二忙接过来,见信皮上写着金二爷戈二台启,下款是天津每日新闻社国缄。戈二一看,脸上立刻浮起一层笑容。忙走进家来,盖上图章,把邮差打发走了。拆开信看,原来是他的好友国九经约他到天津去玩一玩。这位国九经,是天津很有名的一位新闻记者。他在《每日新闻》当总编辑,已经好几年了。他同戈二不但是近同乡,而且两人的气味又非常相投。因为国九经这个人,胸无城府,是一个抱乐天主义的。但是对于朋友,却古道热肠,决没有丝毫委琐龌龊之意。戈二本是一位侠肝义胆的人物,差不多的朋友,他都看不入眼,不得已而求其次。照国九经这样人,也就很难得了,所以两人成为极要好的朋友。九经每逢到北京来,总是住在戈二的家里,有时候也住京都日报报馆,一住就是三两个月,戈二待他却是始终如一。他自从就了《每日新闻》的总编辑,快有一二年没到北京来了。虽与戈二时常通信,却始终未有会面之期。后来戈二把报馆停闭了。国九经得着这个消息,时时刻刻总想把他请到天津,住上几个月,两人可以做一回长期的盘桓。因此特特写了一封快信,请戈二早早来。

好在戈二虽然生长北京,却不是恋乡恋家的人,接到这封信,略略地收拾收拾,第二天早车便到天津来了。在老龙头下车,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拉到日本租界《每日新闻》报馆。九经听说他来了,便立刻跑下楼来,迎出大门。两人握手之后,见戈二并未带什么行李,九经笑道:“二哥真是轻车简从,马上加鞭,到底爽快人会办爽快事。快请到楼上坐吧。”馆役开付了车钱,替他提着手提箱,一直上楼。九经因为是要好的朋友,便一直将他让至卧室。戈二才进屋门,就闻见一股子酒气很大,不觉皱眉问道:“老弟你还是这样爱喝吗?怎么早饭以前,就有这大的酒气。”九经笑着指桌上一把酒壶说:“二哥请看,这就是小弟的新生命,一刻也离它不得。”说罢走过去,拿起壶来嘴对着壶口,一仰脖儿又不知灌下有多少去。戈二叹了一口气,说:“老弟这种喝法,太不讲卫生了。并且你因为杯中之物,也不知耽误了多少正事。以后总宜少喝一点,而且喝酒也要有一定时刻,怎好这样随便,时时刻刻痛饮呢。”九经被戈二说了一顿,只是嘻嘻地笑,说:“二哥您爱我,怕我受了酒病,我是感激的。不过我有一种毛病,每逢到了发稿作文之时,要是有酒助着,我看得非常之快,写得也非常之快。如若断了我的酒源,我真能一个字也写不上来。既然投身在报界,终年终日,倚管城子为生活,要去了这种嗜好,岂不是取消了自己的生机?您请想,我这种嗜好如何能根本消灭得了呢?”戈二听了,微微地一笑说:“你这一套话,直然可以叫作遁词。我试问你,你对于新闻的工作,是一天到晚永远目不停视、手不停挥呢?还是有一定的时刻呢?我在新闻界中,也鬼混了二三年,并不是门外汉。你蒙旁人倒还可以,想蒙我是绝对办不到的。你倒把实话说一说,到底是什么时候的工作?”九经嘻嘻地笑道:“您这话太说远了,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蒙二哥您呢。您什么事不知道,报馆全是掌灯以后的工作,白天简直就无事可为。您是过来人,何必还问我呢?”戈二道:“既然这样,你就应当在工作时候饮酒。未到工作之时,尽可以一滴不饮,凭什么白天也尽量地喝呢?”几句话把九经问住了,他只好自认不是说:“二哥说我的话,全是金玉良言。我以后白天不喝酒,只在夜间工作时候喝几杯罢了。”戈二挑着大拇指赞道:“肯听好话,这才是朋友呢。”九经叫馆役沏上茶来,两人谈了许多别后的情形,又一定要陪戈二到鸿宾楼去吃早饭。戈二说:“我此次来津,原是想住上一两个月。最好是随茶随饭,不必另外客气,这才是朋友处常之道。要早晚净去下饭馆,我心里不踏实。那可就要搬到旅馆去住,不在这里叨扰你了。”九经听戈二说得这样恳切,便也依实,只叫厨房多添了两样菜,陪着戈二在一桌上吃。因为方才受了戈二的劝诫,自己声明白天不再饮酒,怎好意思当天就失信。只可用眼望着酒壶,馋得只向肚子里咽唾沫,也不好说喝酒。勉勉强强地吃了一碗,再也吃不下了。

戈二把饭碗放下,又同九经闲谈。九经说二哥轻易不到天津来,天津的地理大概您还不大熟悉,我白天又有工夫,咱弟兄两个何妨在租界里跑一跑。我想二哥一定很能走路,咱们就安步当车,先逛遍了这个日本租界。戈二对这种提议,倒是非常赞成。两个人出了报馆的门,便是大街。先在天仙茶园左近看了一遍;顺步踱至三不管,三不管几条大街,全遛到了;又折至开洼,开洼的形势,同北京天桥相差不多,是中下等社会的娱乐场所,什么戏棚子、把式场子、说评书的、说相声的、唱莲花落的、唱大鼓的,真是无一不备。还有野茶馆、小饭摊,看累了,吃吃喝喝都很便利。只可惜有一样不好,就是紧挨着臭水沟。偶然一阵风儿,把臭味送进鼻孔中,胃弱的人,立刻就得作呕。戈二随着九经,游到这地方,虽然看着热闹,却实在禁不起这种臭味,说:“老弟咱们另寻一个地方玩吧。这是鲍鱼之肆,你们久住天津的人,当然不闻其臭,我可实在受不了啊。”九经哈哈大笑,说:“二哥在北京时候,难道永远不到天桥去吗?”戈二哼了一声,说:“你这话不通。此地的开洼,怎能同北京的天桥比呢?天桥虽然也是下等娱乐之所,然而紧靠着天坛社稷坛,空气非常的清新。你纵然游一天,也决然闻不到这种臭气。岂能拿来同开洼作比例呢?”九经听他这口气,是有点不乐意了,连忙紧走几步说:“二哥随我来,这里的气味,果然不好闻。”一直把他引到广兴大街,出了北口,两人又坐白牌电车围着四城兜了一个圈子,在东南城角下车。又慢慢地走着,在鸿宾楼吃了一顿晚饭,然后才回至报馆。九经已到工作时候,特在楼上给戈二收拾了一间住房,打扫得非常干净。特从估衣店中,买来崭新的铺盖,以示优待之意。

本来早半天已经受了三个钟点的火车劳顿,晚半天又跑遍日租界天津四城,虽然戈二身体强壮,到底也感着异常劳累,他一个人先休息了。这一觉直睡到天明。向来他是五六点钟起床,他起来的时候,九经编辑工作不过才告完毕。他正预备回自己卧室休息,却见戈二已经踱出房门。九经还认着他不曾睡觉呢,说二哥因何到这时还不休息?戈二笑道:“我早已睡过了,要再睡,只好等到晚夜,白天是不能睡了。”九经忙叫馆役,伺候他净面漱口,沏茶买点心。戈二说:“你累了一夜,快去睡吧,不要陪着我。我是野鹤闲云,随随便便。想哪时出门就出门,想哪时回来就回来,也不必等我吃饭,也不用派专人伺候我,这样我住着才觉痛快。要是一周旋客气,我的精神上,倒感觉着非常拘束,反倒不如住店好了。”九经点头称是。他果然不客气,一个人回房中睡觉去了。

这里戈二盥漱已毕,吃了两套点心,一个人便溜出馆门,跳上黄牌电车,一直拉到海关。看一看海河轮船,觉着空气非常新鲜。一个人在码头上,来回遛了一个大圈,也不再坐黄牌电车,安步当车,顺着电车道往回路走。看一看英法两租界、各大洋行建筑的伟丽,各马路修造的坦平,觉着较比北京又另有一番气象。从英租界走入法租界,从法租界又走入日租界,来至每日新闻社门口,看看天气尚未交午。心说我如果这时候回馆,九经一定还不能起床,就是各馆役,忙了一夜,此时也都在睡乡,我何必又去惊动他们呢?想到这里便踱过馆门,仍然向北走去。走到下天仙拐角,一转身折入三不管。此时肚里有点饿了,看了看路南有一家饭馆,也叫全聚德。心说在北京时候,天天吃全聚德,差不多全吃腻了。如今来到天津,也有一个全聚德,倒不可不尝尝滋味。信步走进去,寻了一间小雅座,要了两三样菜、一壶酒,一个人自斟自饮,吃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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