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

作者:董郁青

卓先被联桂缠住了,不能脱身,又怕他真去出首,把自己当日发起宗社党的历史完全给举出来,当时就许有生命危险。只得用软磨的法子,一再哭求。联桂也不好意思再强执了,其实联桂的打算,也并非一定要举火烧天,把卓先置之死地。他是为难他哥哥死了,这一场白事实在不好办。自己没钱,又没有地方去借,如今既抓住了卓先,正好用威吓手段,权且叫他当一回孝子,怎肯轻轻地放过?挤来挤去,挤得卓先情愿承认条件,他这才正式提出来,说:“第一条,衣衾棺椁、抬埋,至少也要用八百块钱,你先开八百元支票给我,这一条就算你做到了。”卓先连忙应道:“可以!可以!我这就开支票给你。请你再说第二条吧!”联桂道:“你方才曾说,我哥哥死了,你情愿替我哥哥侍奉老娘,但是空口无凭,你必须写一张字据,作为欠到我的名下大洋一千元,每月按三分行息,这三十块钱,便是你替我哥哥孝敬老娘的甘旨费。什么时候我老娘逝世,你还一千块钱本钱作为丧葬的补助费。这第二条是出于你本心愿意的,我想更可以答应了。”卓先听了一咧嘴,心说这小子真坏,硬捏着人家头皮做孝子,这是哪儿的事呢?但是我要不应他,他一定又要拉我去出首,我只好先磨着看,遂说道:“论情理,这第二条我也应当完全允诺,但是我手里哪有这许多钱,已经担任八百了,紧跟着又是一千,将来倘或做不到,反倒叫二爷说我食言。莫如这时候宽容我一步,我对于老太太必当竭力尽孝,不要说每月三十块,只要我的经济从容,便是再多一点,也没什么做不到的。写字据的事,可以求二爷宽免了吧!”联桂哼了一声,说:“你这分明是故意推脱。也罢!我放宽一步,不要你那一千块钱了,你只写一张字据,就说死者生前,你曾欠他款项,情愿继续归还。每月三十元,以三年为度,三年限满,将字据撤回。这样,你的担负力从此可就轻多了,你若再不允许,咱们便没有磋商余地。”卓先一想,这个不能再抗了,只得答应下来。又问他第三条件,联桂道:“第三条件,倒是费不着你什么,我哥哥生平,只生了一个女儿,并无子息。我又尚未娶妻,他这一死,将来灵前缺少一个执幡的孝子,众目之下很不好看。没旁的说,只好屈尊你先生充一位临时孝子,头顶麻冠,身披孝服,左手执灵幡,右手拿哭丧棒,嘴里还得哭爹爹,从家门口直送到坟地,入土为安,便算卸了你那临时孝子的责任。这第三条件,费不着你一点什么,我想你一定是欢喜乐从的。”卓先听了这一套,不由己地有点气往上撞,心说你拿了我的钱去,还这样作践我,我在旗人中,也要算一个有名的人物,如今在大街上,给人充当临时孝子,以后我在社会里,还能抬头吗?据我看,这一条虽然费不着什么,却比前两条尤其难堪,我无论如何,是不能应许的。遂对联桂说:“二爷!这一条可请你收回成命吧!我同令兄的交情,执绋送殡,原是应当的。一定派我当孝子,恐怕世界上没有这一条道理。”联桂一阵冷笑,说:“你们这一群狗男女,还讲得什么道理不道理?你不是不乐意吗?我也不勉强你,听着吧。”说罢顺手拉开楼窗,向外面一招手,说:“这楼上有宗社……”“党”字尚未出口,卓先早跑过去,一把将他拉开,说:“二爷!你不要嚷!我答应这一条还不成吗?”联桂骂道:“贱骨肉,才说一句,你就吓成这种样子,要把你拉进执法处去,你还不吓一裤子稀屎吗?你虽然口头答应了,我还有点信不及,你得立字据给我。”卓先道:“这种事怎么立字据啊?难道还写承继单吗?”联桂道:“我叫你怎样写,你就怎样写!开首先说纯卓先与联星皆为当日发起宗社党重要分子,现因联星遇难,卓先漏网,卓先愧对死友,情愿充当临时孝子,披麻执幡,以赎罪过,倘不履行,准由联桂出名告发,下边写上年、月、日。你签名盖章,交我存执,才算完了你的手续。你连同先说的两个条件,快快写给我,我还急等到执法处看我哥哥去呢!”卓先到此时,只有受人摆布,哪有丝毫挣扎余地,硬着头皮,先签了一张八百元支票,是正金银行才从拉宅提去的存款。紧跟着又向饭馆要了两张八行信纸,遵照联桂的意思,先立了一张每月还款三十元的借据,又写了一张替人当孝子的愿书,全都签上字,盖过章,双手奉与联桂。联桂看了看,并无错误,一律收在自己衣袋中。笑向卓先道:“还得破费你!你给饭馆留两块钱再走。”卓先真听说,果然给留下两元。会英楼的堂倌拿起两块钱来,也不知谢谁才好,心说这两个人一定有神经病,跑了来,既不饮酒,也不吃饭,嘀咕了半天,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临走却给了这许多的小费,照这样的照顾主儿,每天多来几个,我们当堂倌的岂不大走幸运!他这样想着,两个人早已下楼出门去了。

卓先如遇了赦的囚犯一般,招呼过他的车子来,跳上去便要走,联桂喊道:“且慢,你可记住了明天早晨的差使,倘或脱班不到,把柄在我手里,咱们这场官司,还是在这里打,你留神好啦!”卓先连连答应,说:“我一定言而有信,你自请万安!”联桂点点头,这才放他去了。自己却进了执法处,门岗拦他,他说:“我叫联桂,是联星的弟弟。今天枪毙他,我当然来收尸。并且求一求你们长官,在他未毙以前,容我们弟兄见一面,这是当然可以允许的。求你们哪一位替我回禀一声吧!我在禁卫军当连长,咱们彼此都是弟兄,你二位一定肯帮我这忙的。”卫兵听他这样说,立刻把他让进门房,说:“联老爷你稍候一候,我这就给你回去。”果然立刻跑到司法官屋中向熊飞说知,熊飞看了看表,说:“离执行期间还有一点多钟,这样吧,你陪他去见联星。可告诉他,只准说家常,不能说旁的,如涉及公事连他一齐扣住。”卫兵答应一声下来,对联桂说明,又再三嘱咐:“说话要检点,可别叫我们担不是。”联桂道:“那是自然,就请你同我去吧!”

卫兵在前引路,把联桂引到紧后面一间小屋里,轻轻地敲一敲门,说,“联先生,现有你令弟前来探望。”里面高声说道:“叫他进来!”紧跟着一人开门,却是看守犯人的卫兵。联桂侧身进来,举目观看,只见他哥哥在床上盘膝坐着,倒是未带刑具,乱发蓬蓬,脸上青白二色,十分难看。联桂不由一阵心酸,禁不住两眼的泪早流下来,跑过去拉住手,叫了一声:“哥哥!”几乎放声大哭。联星脸上出现一种苦笑,说:“难得你来了,我们弟兄能见一面,做哥哥的总算得到临死的安慰。但是你为何不将母亲同你嫂嫂、侄女一同陪了来?我也好同她们做最后诀别,为什么你一个人来呢?”联桂道:“我是今天午后才知道的,一者来不及,二者母亲偌大年纪,倘然知道这个事,急痛攻心,有一个山高水低,我如何担当得起?还以不来的为是!”联星道:“你说的也有理,这样就不必惊动她们娘儿三个了。但是我死之后,也要往家里抬,那时还能瞒得过吗?”联桂道:“这一层我也想到了,临时只说你病故在吉林,是朋友专人送回北京,老太太同嫂子虽然也免不了难过,到底比知道凶死总好得多了。”联星摇头道:“这样不大妥当,既然要瞒,索性就瞒到底,你莫如把我的尸棺抬到龙岩寺,就在那里寻一块地方掩埋了,家中一字不提,这是再妥当不过的办法,你以为如何呢?”联桂道:“这样也使得,不过便宜了一个人,省得他在人前出丑,我心里总觉不痛快。”联星道:“你这话从何说起?到底那个人是谁呢?”联桂也不答言,只从衣袋里摸出三张纸来,递给联星,说:“哥哥!你看!”联星接过来看了一遍,不觉大笑起来,说:“怎么竟会出了这样的滑稽事?难道是他寻上门来,情甘乐意吗?”联桂道:“他怎能乐意呢?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遂将巧遇卓先的事说了几句,因为卫兵在旁,未敢提出宗社党的字样来。然而联星的心里却早已明白了,对联桂点点头,说:“兄弟办得很好!不过他们这些人,本不是人类,要说他们是狗,还是高抬他!因为狗不嫌家贫,还有一点骨气,他们这些人没有骨气,就如同倚门卖笑的妓女,谁有钱便朝着谁献媚取怜,一朝没钱没势,他便反眼若不相识。只恨我当日太无眼力,结识了这一班下流东西,不但所事无成,反倒被他们卖了,如今落得这种结果,我也决不恨怨他们,以后你要记住了,不必同他们亲近,却也不必同他们结仇。尔为尔,我为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老天有眼,这些人都会有报应的!我如今距死的时刻已经很近了,也没有旁的嘱托你,老娘原是你我的娘,我此后是没有尽孝之日了,你能在老娘身上多尽一份心,也可减轻我一份的罪过。你嫂子同侄女,你要另眼看待她们,早晚她娘家也许劝她改嫁,她如果乐意也不必拦阻她,因为咱家既无银钱,又无子息,何必耽误她的青春呢?还有一件事最要紧,你现在手中不是有八百块钱吗?我的衣衾棺椁以至抬埋,全要力从俭省,最多不得过三百块,下余的钱,你存起来,赶紧说一房弟妇,今年就迎娶过来,不宜再迟。因为多添这个人,一者可以伺候老娘,二者将来生个侄儿,也好接续咱家的后代,这是顶要紧的事。你千万不可忘记了!”

联星说一句,联桂答应一句,正说着,忽然进来一个卫兵,说:“熊法官有谕,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再有半点钟,就到执行时刻了,你二位有什么话,要快快地说,再过一刻,这屋里就不准闲坐了。”联桂被这一催,心如刀割,只得含着眼泪向他哥哥说道:“您捡要紧的说两句吧!家中事全遵照遗嘱办理,您就不必再说了!”联星想了想,说:“我忘记一件事,你看这左近有照相的,快寻一个来,趁我三分气在,照上一个相,就算是最后的纪念吧!”卫兵在旁插言道:“这个不必另外去寻,向来本处执行死刑,全有照相的在一旁伺候着,俟等行刑过了,拍照存案。不过生前叫照不叫照,须请示熊法官,经他允许了,才能行呢!”联桂道:“既然这样,就求这位弟兄,上去向熊法官回一句吧!”卫兵倒是很爽快的,去了不大工夫,回来说:“熊法官允许了,我并且把照相师带来。不过人家不肯照,说生前照相,不是我们责任以内的事,并且给死人照活相,是我们行内最忌讳的一件事,非尸主肯多出钱,是决然做不到的。”联桂道:“多出钱算不了什么!但是得多少钱呢?也得有一个数儿啊!”卫兵:“他说少十块钱不照。”联桂道:“好!好!就依他十块钱,叫他赶紧来照吧!”卫兵把照相师叫进来,支好了镜子,给联星照了一个半身侧面的相。联桂先给了两块定钱,俟等洗好时,再找补八块。照相师接了钱,才出屋门,就见几个卫兵一拥而进,向联桂说道:“联老爷,请你到前边坐吧,等少时执行过了,你再进来领尸。”联桂放声大哭,哪里肯动一动。联星大声喝道:“你还不快走!我这是求仁得仁,心里再畅快不过了!你为什么做这儿女之态,你如此懦弱,算不得我的弟弟!”联桂受了哥哥申斥,知道这里不能久站了,只好止住哭声,抽抽噎噎,离了屋门,一步三寸地向前挪着,还一再回头,要看他哥哥临死的遗影。这种凄惨情形,连一班卫兵,那心软的,也为之下泪。

再说联星眼看着兄弟走了,向那几个卫兵笑道:“是在这屋里执行吗?还是另有地方呢?”卫兵道:“当然是在外边执行。不过离执行的时刻,还早得很呢!司法官是不乐意外人在这里久谈,因此借题把令弟请开。他说现在已到了最后一刻,可以请联老爷在处内随便散逛散逛,我们情愿奉陪,您可以到外边看看吧。”联星微然一笑,说:“很好!我就随你们到外边走一遭。”卫兵说:“我扶着您吧!”联星摇头道:“不必,我走得动。”跳下床来,直出屋门。两个卫兵,一左一右地陪着他,他便高视阔步向前走,走到一条小夹道中,放着一把竹椅,卫兵道:“联老爷累了,可以在这椅上休息一刻。”联星点点头,便坐在这张竹椅上。顺着小夹道向外观看,一个卫兵立在他的身后,暗暗掏出盒子枪来,对准了联星的后脑海“砰”的一声,弹子由天灵盖飞出来,死尸向前一倒,神不知鬼不觉地,联星便呜呼哀哉,魂归那世去了。这也是熊飞爱惜他,所以嘱咐卫兵,用这冷不防的法子,为的是减少他个人痛苦。联星已死,由熊飞出来验明了正身,又叫过照相师来,拍照存案,然后才招呼联桂来领尸。

联桂来到夹道中,见他哥哥已经横尸在地,流血甚多,几乎晕过去,放声大哭。卫兵劝道:“你哭会子当不了什么,赶快预备衣衾棺椁,先把他盛殓起来,好离开这地方啊!这是我们熊法官格外体恤,要是放在别人,执行以后,一刻也不许停留,就卷出去了。”联桂此时只有强抑悲怀,托卫兵先寻了一领席来,把尸首盖上。然后自己出离执法处,采买衣衾棺木,不大工夫,全送到处里来。卫兵帮着给洗净了血迹,穿扎起来,放在棺木之中,叫来八名杠夫,一直抬往龙岩寺。这个庙在北京城中是很有名的,凡王公大臣身遭横死,一律是在这庙中停放。老和尚名叫法源,是一个最讲势力、最爱金钱的混俗僧人,凡在这里停灵的,他张口就是几千几百地想敲银子,偏偏这十几年来,总不曾遇着这种利市,法源的两只眼睛,几乎都要盼穿了。这一天掌灯以后,忽然有人敲门,徒弟把门开开,却是八个人抬着一口棺材,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小和尚见了,知道这是上门的买卖,立时将大门散开,向里拱嚷。棺材刚抬进来,法源就迎上去了,冲着后面跟的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这位老爷是从哪里来?金棺中是哪一位大人?请告知小僧,小僧好预备停灵的所在。”联桂道:“在下名叫联桂,棺材里的叫联星,是我的哥哥。今天借宝刹停放一宵,明天就出殡。”此时一壁走一壁说,已经抬进庙的跨院。法源听见联星两个字,便有点迟疑,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说:“联老爷,你说的这位联星,可是办宗社党的那一位吗?”联桂道:“正是!”法源立刻发话道:“我当是哪一位王公大员,原来是小小一个连长。我们这小庙里,没有地方停放,你还抬出去吧!”说完了又立刻逼着杠夫赶紧抬出。联桂因为哥哥横死,本来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气愤,正在无处发泄,偏偏又遇这样势利和尚,他怎能再忍耐得住?蓦地从怀中掏出手枪来,大声喝道:“混账秃驴!你这庙是奉旨停放犯官的所在,你凭什么敢拦阻我哥哥的灵柩,不许在这里停放?我知道你是活腻了,我今天先毙了你,好叫你陪伴我哥哥,在黄泉路上走一趟!”法源出其不意,见联桂掏出枪来,脸上的神气又非常凶煞,早吓成一摊泥,连说:“联老爷,联老爷,您别开枪!我、我、我给找好地方停放,还不成吗?”联桂冷笑一声,说:“便宜你这秃驴!快快指定地方,迟慢了我先踢你二百脚。”法源喝令徒弟:“快把跨院上房门开开,那里有现成的支凳,就停在上房吧!”徒弟开开门,杠夫把棺材停放好了,联桂吩咐和尚好好看守着,明天一早,就有人来。法源诺诺连声,联桂方才去了。

回到家中,一字也没敢提,第二天清晨起来,在门外等候卓先,果然没敢失信,九点钟就到了。联桂一摆手,说:“咱们到龙岩寺去吧!”卓先本来怕在人前出丑,因为把柄在联桂手里,不敢不来。如今听说到龙岩寺去,正可他的心意。便随联桂一同到庙中来了,两人走到东四牌楼永源杠房门前,联桂进去知照,赶紧预备三十二人大杠,午后到龙岩寺抬灵。这永源是北京唯一的大杠房,连皇室有了白差,全是他派杠夫去抬。不要说三十二人,便是四十八、六十四、一百二十八,他也能咄嗟立办。联桂定好了杠,同卓先到龙岩寺。这一次法源不是昨天的面孔了,一见联桂,便招呼:“联老爷!”一直把二人引至跨院上房。卓先虽然狡猾,到此时见联星的棺材高高停在上面,便也禁不住良心发现,放声大哭。联桂此时却不哭,立逼着卓先换上孝服,在棺前参拜,卓先说:“孝服哪能现成?这时候赶做,也来不及啊!依我说,这个可以免了吧!”联桂瞪眼道:“你说什么?我哥哥没有儿子,我就是派你承重,没有旁的可说。”回头向法源道:“快去把你们庙中的孝衣、梁冠、哭丧棒、引魂幡,俱都寻出来,纯老爷立等着用呢!”法源此时,心中非常怪异,这位纯老爷,我也认得他,他也是部中的司官,怎么肯跑到这里来当孝子呢!莫非死的是他本家长辈?但是他姓纯,人家姓联,怎么拉到一起去呢?不管他那个,既然他给人家当孝子,我便将衣冠寻出来,好好地伺候他,俟等出过殡后,我朝他要布施,料想总不至像那个姓联的,以手枪对待。和尚想到这里,不觉又高兴起来,连跑带颠地,一直到后院中,叫徒弟把人家存的孝衣、梁冠、哭丧棒、引魂幡等全寻出来,另外还寻了几条麻辫,也一齐拿过来。卓先见了,心里恨和尚,嘴里又说不出来,暗暗骂这个秃驴:真是有意同我开玩笑,你回复他没有,不就完了吗,为什么要寻出这些物件来?好叫我出乖露丑。但是已经寻出,也说不上不算来了,又有法源和尚,在一旁侍候他更衣,只得硬着头皮,换上孝衣,戴上梁冠,一手执哭丧棒,一手持引魂幡,在棺前四起八拜地磕了一回头,然后向联桂说道:“我这差使,算当完了吧!你可以允许我脱下这身衣裳,恢复自由吧!”联桂只是摇头,说:“不成功,少时就要发殡,你还得在大街上,当一回孝子,直到入土为安,才算你的责任终了!”卓先倒吸了一口气,说我今天真钻进倒霉洞了,怎么这孝子也当不完了呢!少时杠房的人全来齐了,请示联桂什么时候出堂,坟地究竟在什么地方,联桂说:“这就出堂。你们众位,抬着我哥哥,只在大街上绕一个弯,仍然抬回庙中,就埋在这庙后的菜圃里。你们的事,就算办完了。该多少钱,我一个也不少给,并且还额外给赏钱,你们这就下手做吧!”法源和尚一听这话,便将卓先拉到一边,说:“纯老爷,你们这是怎么一回事?无原无故地抬进庙来,又无缘无故地抬出庙去,转眼却又仍然抬回庙来,简直拿我们这庙,看成一座耍猴的场子了。我们这庙里,停过许多中堂尚书,也没照这样捣过乱。纯老爷,你至少得给我三百块钱香资,每月还得出十块钱地租,要不然,就不必在这庙里埋。”卓先道:“岂有此理!我又不是事主,凭什么朝我要钱呢?”法源笑道:“你不是事主,为什么承重呢?你自己看看!头上戴的什么?身上穿的什么?手里拿的什么?你要脱干净那像话么?”卓先被他问住,有心分辩几句,一想使不得,这个宗社党的底,要叫法源知道,我更不得好日子过了,还是牺牲几个钱,可以免去许多是非。遂向法源说:“你只管放心,事完之后,我必多给香资。只是每月地租,送你四块钱很不少了,什么事七尺长的地方,就要十块钱?人家租一间房子,该花多少呢?”法源见他应了也不便再争,此时杠夫已将棺材抬起,走出庙外去上棺罩。

联桂同卓先在棺前导引,一个大声哭着哥哥,一个却大声哭着爸爸,庙里庙外,许多人拥挤着观看,无不以为新奇。因为棺材前面,明明标着死的人才三十一岁,那位承重孝子,却有四十上下年纪,这岂不是一件从来未有的奇闻吗?内中还有认得纯卓先的,知道卓先的父亲久已物故,为何贸贸然又有了爸爸?这更奇了!因此围观的人一刻比一刻多,简直把这棺材,同那承重的孝子,围了一个风雨不透。闹得抬杠的人,全都寸步难行。后来还是法源央求门前警察,手执指挥棍,把闲人驱逐开了,放出一条路来,棺材这才缓缓地前进。卓先借这机会,便止住他那哭爸爸的悲声,哪知联桂偏不答应,在后面用脚踢他,说:“你倒是哭啊!什么时候入土,才准你停声呢!你少哭一声,我便敬你一脚。”卓先无法,只得爸爸、爸爸的,又干号起来。正在号得起劲,忽有人一拍他的肩头,说:“纯二哥,你们老太爷是什么时候故去的?怎么也不给我讣闻,难道就不许我吊一吊吗?”卓先抬头观看,只臊得满面通红,恨不得有一个地缝儿也钻进去。原来问的人,正是他那对头丁宝珍。宝珍是从礼拜寺回来,从此经过,正赶上这一幕喜剧。他生平专好拿人取笑,嘴里无德,如今得着这机会,怎肯放过?跑过去一周旋,闹得卓先张口结舌,哪能答得上来?只好抹稀泥,说:“丁二哥,一言难尽,改天我必详细告诉你!你今天饶了我吧!不要赶尽杀绝了。”宝珍哈哈大笑,说:“你真走红运呢!有这许多爸爸,还愁没人疼吗?快哭吧!别耽误工夫了。”说罢他这才扬长而去。卓先仍旧一声挨着一声地干号,直号了一个大圈,方才折回龙岩寺。和尚把他们引到菜园,早有仵作打好了深坑,将棺材放下去掩埋了。卓先才算卸了孝子的责任,把梁冠摘下来,孝服脱下来,一律交还法源,又签了一百元的支票,送给法源做香资。法源还嫌少,—定不答应,多亏联桂在一旁威吓着,才勉强应允了。卓先换好了自己衣服,垂头丧气地出庙而去。联桂把杠房钱开发完了,连家全没回,便一直回南苑去了。

自联星枪毙之后,云雷心中总是郁郁不乐,这一场功劳,自己未曾擎着,白害了一个人,还叫总统看着我不能办事,我必须想一个法子,报复报复吴必翔,方解心头之恨。思前想后,正在打点主意,忽见侦探长黄有华上来,手中拿着一份报告书,恭恭敬敬地呈至云雷面前。云雷接过来,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向黄有华一摆手,说:“你下去吧!”自己心中暗想,这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何不把这难题给吴必翔,也叫他办个样儿给我看!他如果办不了,看他还有什么法子讨总统的欢喜!我如今趁联星的事,先在总统面前,给他撒一点薰香药。想到这里,便袖了黄有华的报告书,一直到公府来。

传宣官知道他是总统的心腹,便免去传达的手续,一直把他引到总统办公室中。项子城正在同着一个人高谈阔论,传宣官一回,便立刻喊他进来。云雷才一进门,便看见他的对头吴必翔,正坐在总统下首,唯唯诺诺,不知说些什么。云雷心想,咱两人真是冤家对头,我走到哪里,你也走到哪里。心里虽然不痛快,面子上却不能不周旋,一边向总统请过安,一边向必翔抱拳拱手,笑道:“吴二哥来得很早啊!”必翔早站起来还礼,说:“处长请坐!”项子城略一点头,说:“你们坐下谈吧!”二人照旧坐下,云雷先张口说:“联星那一案已经结束了,他那个人实在是自外生成,有负总统德意。留着他,将来也未必有什么用处,倒是这样的好!”项子城道:“方才我同必翔也正谈这件事呢!你办理得也还痛快。据必翔说,联星已死,宗社党从此根本推翻,以后北京地方,可以平安无事了。咱们大家也省得终日悬心吊胆了。”云雷听罢,一阵冷笑,说:“吴总监这话,恐怕靠不住吧!”他这样一驳斥,项子城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收敛了,吴必翔瞪着两眼,也现出很诧异的神气来。略停了停,子城问道:“你这话怎么讲呢?莫非这地面上,还有什么乱党潜伏,不曾发现?你必然知道一点影子,何不说出来,大家也好早做防备。”云雷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报告书来,双手呈到项子城面前。子城拿起来,展开细看,只见上面用恭楷字写着几行报告,其文如下:

具报告书:军事执法处侦探长黄有华,为报告事:现有社会团领袖田见龙从广东秘密来京,组织社会团分部。该团名为振兴社会,提倡民生,而内幕实为一暗杀机关。专从海外运送体质极小、炸力极大之炸弹,以重金募敢死之人,乘机伺隙以轰炸北京当道。现在该分部已在警察厅立案,并由该厅派警保护。入党之人已经甚多,如不早为防范,将来难免发生祸端。因在警厅保护之下,职等不敢冒昧搜查,务请处长格外注意是幸。

下署黄有华谨呈。项子城看过了,略一沉吟,便递与吴必翔。必翔接过去看了一遍,面上很现出惶恐的神气,因为这报告书中,明明牵涉着他失察的罪,已经就担当不起了,又派警保护乱党,这未免太难了!他心中只是恨云雷,平日无仇无怨,为什么在总统面前,告我这一状?面子上只得向总统认罪,说:“必翔奉职无状,对于这样暴乱分子,事前既失考察,临时又受其蒙蔽,实在抱愧负疚。少时回厅,必当立派干警,先把该党部包围,彻底搜查,一律逮捕,务期永绝根株,以清后患。”项子城微微一笑,说:“必翔!你这话就错了,如今是中华民国,不同满清专制时代,不依法律便随意搜索逮捕,这是使不得的。何况如今各党林立,他们依法请求保护,我们依法予以保护,这也是应当的,无所谓失察不失察。不过他成立之后,我们要注意他党人的行踪,同往来的邮电,果有专人负责,日久天长,必能发现他的黑幕,也用不着临时去搜查。你记住了我的话,先不必打草惊蛇,只在秘密中加以侦察防范,最好是要打听他那党魁同何人接近,我们设法买通了他,在暗中随时报告,自能得着谋乱的把柄同寄放危险物的所在,我们是手到擒来,然后再一网打尽,致其死命,永绝乱源。这岂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比你那仓促下手,急不能待,反使他们闻风远扬,岂不强得多吗?”子城说完了,必翔道:“到底是总统眼光远大!睿虑周详。必翔谨当遵谕办理。”子城又用眼望一望云雷,说:“你同必翔两人,务必要和衷共济,有什么事,彼此互相知照,互相帮助,千万不可少存意见才好。”云雷忙躬身回道:“总统训诫,云雷谨当铭诸肺腑。不过云雷此番举发田见龙的事,也实在是为地方安全起见。对于吴总监,是没有丝毫成见的。何况我两人原办的是一件事,又焉有此疆彼界的分别呢?”子城点头道:“但愿如此才好!你二人就先下去,商量怎样进行吧。”云、吴两人,立刻告辞出府。吴必翔也生怕得罪了云雷,将来受他的影响,只可虚心下气,向云雷说:“这事多亏处长举发,要不然,将来倘或发生意外,必翔担的处分更大了!明日午后,必翔亲自到处里去,请示一切。还求处长约好了侦探长黄君,必翔还有许多事,得请教他呢!”云雷本是武人的性气,今见必翔这种谦虚,便也心平气和,连说:“不敢当!不敢当!还是我到贵厅去吧,你有用黄有华地方,可以知照他,随时到你那边去听候调遣。”必翔道:“既然这样,有劳处长了。黄侦探长明天如有工夫,我在厅里候他,务必能见一面才好。”云雷也答应了,这才分手各回衙门。

次日晚九点钟,黄有华果然到警厅禀见,吴必翔很郑重地说了一个“请”字,黄有华进来,向他深深鞠躬,必翔忙站起还礼,拱手让他上坐,有华说:“职弁是何等人,怎敢同总监对坐!”必翔笑道:“你老哥太谦了!咱们全办的是公事,有什么尊卑大小可分?你只管坐下,咱们可以多谈一刻。”有华这才告罪坐下。必翔仔细打量他,见他有三十上下年纪,生得鼠目獐腮,一脸奸猾之气,一望便可知他绝不是善良之辈。必翔却拿出老猾吏的身份来,极力同他套近,说:“你老哥少年英俊,办事手腕尤其灵敏,兄弟早有所闻。昨天同贵处长还谈到以后借重之处很多,从本月起,每月从敝厅津贴阁下二百元,聊为补助车马之费,务请阁下不要推却。以后兄弟有事,也好求你帮忙。”黄大华本是一个利徒,凭空每月加添了二百元的利益,他早已喜形于色,但是面子上不得不谦逊一番,忙回道:“承总监这样抬举,卑弁理应效劳。但是赏钱的话,现在身无寸功,怎敢叨此厚惠!况且卑弁在执法处,已经有一份差使,如在宪厅兼差,似乎也要在敝处长面前先回禀一声,经他允诺后,才敢在总监面前谢委。”必翔笑道:“阁下说的,固然很有道理,但是兄弟意思,并非彰明昭著地叫你在我厅里兼差,不过是求你暗地帮忙,面子上也无须下委。每月这二百块钱,只算我个人给你的津贴,你也无须向贵处长提及,这种意思,想来你老哥一定可以彻底了解的。”有华听必翔这样说,恰中他的下怀,连忙立起身来,深深请了一个大安,说:“既是这样,卑弁就谢谢总监了!”必翔哈哈大笑,说:“我们以后常常共事,原应当这样痛快。”

迎头的贿赂,已经完全成功了,这才慢慢叙入正文。必翔说:“昨天你那报告书,我已经见着了。这件事深亏你发觉得早,要不然,连敝厅全要担很大的不是。兄弟对于你是很感激的,不过我们既然知道了,就应当彻底地办一下子。昨天大总统也曾当面交派过,贵处长同兄弟我,全是承办的人。我想这件事,第一先要得一条线索才好入手,你老哥如有所闻,可以详细地对兄弟说一说,我们也好入手侦查。”黄有华回道:“此事的线索,还在总统府呢!”他这一句话不要紧,把必翔吓得颜色更变,自己手挪着座位,向有华挨近一步,低声问道:“老哥,你这话怎么讲?莫非总统府中还有乱党吗?这事关系太重,你如果知道底细,只能详细对我说,除去你知我知,千万别再使第三人知道,就连你们贵处长,暂时也要避讳他,这并不是我以疏间亲,因为你们处长的脾气太暴,嘴里又存不住话,他要知道了,必致闹得满城风雨。倘或没有这件事,叫总统知道了,我们大家全担不起这乱造谣言的不是。”有华听必翔说得这样郑重,不觉微微一笑,说:“总监太过虑了!职弁说的引线,并非指总统府内窝藏乱党。是因为总统府中有一位职员,他的内亲同田见龙是同乡,并且她的女儿是同见龙在一处长大的。见龙少时,还吃过她的乳,现在此人就同见龙在一起,因为她虽是一女人,学问手笔全都很好,见龙因为是他乳母,便引为心腹,所有重要秘密文件,全是这个女人代办。她的女婿带着他女儿,在总统府当秘书,就全住在北京城内。职弁同他女婿常在一处赌钱,因此透露春光,知道一二。其实她的女婿同乱党并没有丝毫关系。”必翔听他这样一解释,才把心放下。又问有华:“这位秘书,他姓字是什么?”有华回说:“这秘书姓区名广,字同书,是广东香山人。因为他精通英文,唐绍怡特荐他到总统府中,充当英文秘书。此人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表面是非常漂亮的。他的那位夫人,也是北京有名的交际之花,年纪比他还小几岁。”必翔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老哥请回贵处办公,以后有什么消息,还请你随时报告。”

黄有华诺诺连声,立起身来,向必翔深深一鞠躬,告辞出厅。必翔送了他几步,折回办公室,一刻也没敢停,亲自写了一份帖,约区同书在自己宅里吃饭,又另外附了一封信,深致仰慕之意,并说有要事当面领教。特派亲信警察亲自送到区公馆,立候回音。少时警察回来,说:“区大人有回片,说明天晚六点钟,一准到宅里来。”把名片呈给必翔,必翔一摆手,警察下去了。紧跟着请他的秘书周步瀛,同总务处长常明轩,这两人全是必翔的心腹,而且长于交际,一同来到办公室。必翔把方才的事,对他两人说了一遍,又说:“这事关系太大,明天区同书来了,必须从他口中,讨出一条线索来。你两人一唱一和,得要帮着我说话。我的意思,最好能由他夫妻两人做一个介绍,请他岳母随时监察田见龙,把见龙的行踪同他一切举动,随时报告与我们。我们这件事,就可以完全成功了。不知你二位对于我这主张,以为如何?”常明轩略一思索,说:“总监的计策,可谓探骊得珠。不过据职员想,恐怕不能如是之易。因为我们同区同书原是初交,不能说很深的话,怎好意思指定叫人家长亲给我们效力呢?再说这件事,谁不避嫌疑,他倘然当面拒绝,说我的岳母并不认识田见龙其人,那时岂不封死了途径?总监连张口的余地也没有了。”必翔听明轩这一席话,不觉恍然大悟,拍着手道:“到底是你有见识!错非你提醒我,这一局事,简直要闹僵了。到底依着你的意思怎样办才好呢?”明轩一笑,附在必翔耳旁,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套,必翔赞道:“好计!好计!这样办理,不愁他不入圈套。并且还得反过来求我们,情愿为我们效力,这就叫制人而不制于人。事不宜迟,你同步瀛下去就赶紧预备吧!”常明轩应了一声“是”,向步瀛招手,两个人一同到秘书处,寻了一间很僻静的屋子,明轩授意,叫步瀛写了三封假信,一篇报告书。彼此又看了看,十分妥洽,这才把书信又呈到必翔面前。必翔看罢,放入自己腰袋中,又嘱咐周、常两人,明日下午你们要早到我宅里去,咱们也好商量临时对付他的法子。二人连声答应,必翔这才离了警察厅。回到自己本宅,吩咐厨房,明天下午,预备一桌上好的燕菜席,一切菜品,俱要格外精美。如做得好,我还要额外赏钱。厨子听见赏钱的话,自然格外高兴,从当日起,便手忙脚乱地预备起来。

第二天下午三点,周步瀛同常明轩便一同来了,必翔把他们让到跨院小花园中,在三间精雅的回廊中,套着一间图书密室。密室中陈列着汉鼎汤盘,很值钱的古董。墙壁上挂八条石头心的画屏,自来长成的山水人物,上下配着翁方纲的八言大对。写字台上放着铜雀瓦砚,官窑的笔筒,上好的松烟香墨,贺莲青的上品羊毫,旁边立着一架小书橱,书橱中放着不少老版书籍。另外两个金丝楠木小茶几,四张楠木小椅子,雕刻得玲珑剔透。几上放着福建雕漆的小茶盘,每一个小茶盘中,放着乾隆青花白地小盖碗,配着两个小折盅。真是窗明几净,毫无点尘,这原是必翔养静的所在,连他那日本爱妾轻易都不能到这地方来。今天因为宴请贵客,又兼有秘密的事面商,所以先把陪客让到这间屋里。

周、常两人坐定,小厮鹿儿把茶沏好了,必翔向他摆手,说:“非经呼唤,不得进来!”鹿儿出去了,必翔这才向他两人开口,说:“今天的事,全得仰仗你们二位,随机应变,用旁敲侧击的法子使他无可转身,自然而然地就得走入我们范围。但是谈话之间也要有一种擒纵手段,不可操之过急,使他没有下台地步,那倒闹僵了。”周步瀛笑道:“总监自请万安,我们两人决不能给您坏事。不过据晚生想,这事总是在吃过晚饭后再说不迟,万不可迎头揭开,使他一进门就不高兴,以后的话,反倒不好说了。”必翔点头,说:“你虑得很是!”常明轩又插言,说:“我们在酒席筵前,不但不能揭破此事,还要捡他高兴的说,多多地灌他几杯酒,但又不可将他灌醉,只使他有六七分酒意,回来用话一激他,他有酒力助着什么事都敢应承,自然会钻进我们的圈套。总监请想,这样对付他岂不是更进一步吗?”必翔鼓掌赞成,说:“你的计策果然更妙!这样一来,此事不难得到十全成功。”三人正在秘密设计,只见小鹿儿用手敲着门窗,必翔喊道:“有什么事?进来回话!”鹿儿推门进来,回道:“总统府的区大人已经来到,这是他的名片!”说着将名片呈上去,是用极讲究的西洋纸印的,上联官衔是:大总统府英文秘书,正中区广两个字,下印同书香山,背面还有英文同照相,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美貌青年。必翔看了,连说:“快请!快请!”自己也随着迎出来,周、常两人也随在后面。

此时鹿儿已将区广引入花园,必翔举目观看。他穿一身西服,外罩厚呢大氅,头戴貂皮英式便帽,手执嵌金丝的手杖,鼻架最新式的眼镜,足着黄皮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地直响。必翔跑过去,先彼此一鞠躬,又拉手表示亲近,紧跟着给周、常两人介绍,挨着握手,这才把他让进密室。区广摘帽子、脱大衣、放手杖,鹿儿在一旁侍候着,必翔请他上座,区广一再谦逊,说:“学生是新进后生,怎敢同老前辈抗礼!”必翔笑道:“阁下青年英俊,是大总统府特别倚重之人,兄弟久想领教,只因敝厅公事繁冗,实在无暇,今天难得有过一点工夫。特备了一桌粗席,几杯淡酒。所约的陪客,也没有外人,全是道义文字之交。难得区先生赏脸,肯光顾茅舍一叙,这真是三生有幸。千万要脱略行迹,不存客气,我们也好畅谈肺腑。今天你是主客,当然上座,就不必谦逊了。”区广听必翔说得这样恳切,便拱一拱手,坐在上面椅子上。鹿儿沏过上好的盖碗茶,必翔亲自捧着送至区广面前,然后坐定了慢慢问道:“区先生是几时到的差?兄弟时常到总统府秘书厅,总是彼此相左,不曾会着。要不然,焉能迟到今日才下帖邀请呢?”区广道:“晚生到差日子并不甚多,以前是在唐总理幕中,后来蒙他老先生荐至公府,充当英文秘书,前两个月方才到差。后来唐总理赴津,晚生本想辞职随他同走,是大总统项公当面挽留,并奖励晚生英文甚佳,以后还要特别提拔,不要存五日京兆之心。晚生感总统知遇,这才凝神定气,努力于应尽职务,以报知己。在此蹭蹬期内,所以老前辈到秘书厅未曾迎候。实在抱歉之至!”必翔听他谈吐文雅,心中倒也十分敬慕。又问道:“阁下到北京有几年了?”区广道:“晚生是去年武汉起义后才到的北京,屈指计算还不足一年呢!”必翔道:“想来堂上一定是椿萱并茂,迎养在京了!”区广道:“晚生不幸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有内人,领着一个小女孩儿,随晚生在京度日。内人因为通文,现在女子中学充当教员。”必翔听他说夫人在女学当教员,不觉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笑道:“尊夫人学问优长,当然是蔡、谢一流人物。阁下有此贤内助,更是相得益彰。兄弟有一事相求,但不知能够俯允否?”区广道:“老前辈有何吩咐,自请直言,只是晚生能力所及,无不愿效微劳!”必翔道:“兄弟有一侧室,名叫樱子,乃是日本国人。她当年在国中,倒是很读过几天书,也曾在中学毕业。后来嫁了兄弟,又生了一个小儿,也就无暇读书了。她所学的,多半是和文,对于汉文,程度相差甚远。兄弟有意叫她再补习几年汉文,只可惜没有相当的老师,如今听阁下说,尊夫人的汉文程度一定很优,兄弟冒昧要求,想请尊夫人每天能腾出一两个钟头来,到舍下教一教汉文,每月束脩,必当从丰,但不知阁下可能曲允否?”区广略一思索,说:“老前辈这样抬举贱内,她当然乐从。不过贱内的学问浅薄,恐不足为贵如夫人之师,还是请老前辈另寻学问好的聘请吧!”必翔大笑道:“这话太谦了!既然能为中学校之师,怎见得就不能为小妾之师呢?要一定这样说,便是故意推辞,不屑就了。”区广本是初入宦途的人,怎禁得他这样拿话一激,便赶紧解释道:“老前辈错会意了,承你这样抬爱,我们是求之不得,哪有不屑就的理!明天晚生便打发内人造府拜见二夫人,只可做交换学问的朋友,师生之礼,万不敢当!”必翔听他应了,连忙拱手致谢,说:“阁下玉成之德,没齿不忘,明天当使小妾敬谨迎候。”周步瀛也跟着凑趣,说:“向来我们中国好请日本教习,教我们本国的人。如今却有本国教习来教日本人,将来教育史上,也可增添一段佳话。”说罢彼此哈哈大笑,又谈了一阵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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