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

作者:董郁青

从来世界上人,存坏心的,总不能得到好结果;存好心的,也万万得不到坏结果。冥冥之中自有老天爷主持一切。或者说世界上万类纷纭,老天爷虽然聪明正直,也恐怕不能挨着个儿,全能考察得到。哈哈,说这话的,是不明白天人合一的道理。当初《公羊传》上,解释天子两字,最为透辟。他说人独阴不生,独阳不生,独天不生,三合而后生,故谓天之子可,谓父母之子亦可。尊者取尊称焉,故谓王者为天子。然就实际上说,世界上人,哪一个又不是天之子呢?人是天之子,天是人的大父,彼此一气相承,痛痒攸关。凡人一举一动,甚至心里发生一种什么意思,上天的主宰,无不立时知觉。这乃是发于自然贯通的一种至理,并没有什么奇妙难解之处。所以福善祸淫,如向斯应。眼前所闻所见,无一不可引为铁证。当武威军稽查官要砍夏海之时,这真是千钧一发,性命呼吸。假如夏海要同邬二桂得到同一结果,便是孝子与恶棍,毫无分别。一个是恶心害人,助桀为虐;一个是青年耐苦,借贷养亲。两人的存心行事,悬隔天壤。要同做了刀下冤魂,不唯无以劝善惩恶,就连看小说的诸位,也未免为之抑郁不欢,哪如何使得呢!果然当时在刀已临头之顷,忽从天外飞来颗救星。你道这救星是谁?便是前文所说那古板正直宁肯辞差不肯灭良的包永胜。这位先生因为准了他三天假,心中郁郁不舒,便在西城一带闲遛。到西单牌楼,忽见前面围着一圈子,他便走过来,要看一看是什么事情。哎呀不好了,护兵已经抽出刀来,要行刑了。包永胜分开众人,大声喝道:“慢动手,刀下留人!”稽查同护兵举目观看,见是包永胜,连忙举手行礼。因为永胜的差使虽小,他的官衔却很大,军中全称为包大人。那些稽查,比他小着好几级呢,因此全以上司的礼敬他。他一面还礼,一面追问为什么要杀此人。稽查官忙回道:“回包大人,这个人是随在变兵后边,抢掠居民,现有赃物衣服为证,因此末弁要把他正法以儆其余。”包永胜道:“他抢人的衣服,你曾亲眼看见吗?”稽查道:“这个却不曾看见。不过看他形迹可疑,问他话他又说不清楚,包袱里不但有衣裳,还有妇女的鞋子,更可证明他是抢来的了。”包永胜冷笑了一声,很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来,摇着头向稽查道:“天下事不是凭着个人私意可以断定的,何况人命关天。我看他的面目,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子,不见得就有这大胆量,敢随在变兵后边,去抢人家东西。你总要详细地问一问。不怕这里问不明白,可以带回营盘去,交给执法处的师爷,加细审讯一审,再定办法不迟。似这样草菅人命,我看着总有点不大妥当。”稽查官见他进来干涉,心里本就不大乐意,如今又听他公然拿出上司的派头来,说自己办事不妥当,益发有点压不住火气,便说道:“包大人,你老也是稽查官,既看我们办事不妥当,你老就不应当请假,事事自己去办,自然没有不妥当的。如今你既请假,便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休管妥当不妥当。我们是奉着军统命令,遇着抢犯,就可以军法从事,无论是谁,也不能干涉的。”稽查这一套话,可把这位包老头子气坏了,瞪眼骂道:“放狗屁不臭!军统叫你们查街,查的是军人,并不是查老百姓。你们有本事,把曹虎臣的兵砍上几个,也算替商民出一口气。你们看见变兵,连伸手全不敢,却专拿一班老百姓做刀头菜。自己问一问良心,说得去吗?再说他果然是抢犯,杀了还不委屈,明明是一个小孩子,与你何仇何恨,你瞪着眼睛,非砍人家不成?!我好心过来相劝,这是叫你存阴骘,于你有好处的。你不但不领情,还敢同我硬顶。你认着我请假就不能问事吗?实对你说,连军统都得让我三分,别说你一个掉在地上看不见的小军官,当着这份差事,就敢狐假虎威地吓人。你要杀他,我偏不能叫你杀他。你要是不服气,咱俩一同去见军统。这个孩子,如果证实了真是抢犯,不但杀他,我包永胜情愿把脑袋也赔上。他要不是抢犯,诬良反坐,律有明条,你自己提防着你的脑袋就是了。”包永胜侃侃而谈,连围着看热闹的人,全说动了。大家一齐鼓起掌来,说这位包大人,真是包青天。还有一个说,这才不愧是包龙图的后代呢!又一个说,你那孩子想是吓昏了,如今遇着这样的救命贵人,你还不快快磕头央给。夏海方才见护兵抽出光亮亮的刀来要杀他,早就吓迷糊了。后来包永胜进来阻挡,彼此说了许多话,他并不曾听清,直待旁人一阵掌声,敲得震天般响,他的神经被这一震,才清醒了许多。又听那个人说有救命贵人,他这才明白过来,知道眼前站的那一位老者,便是来说情的。他立刻朝着永胜大磕响头,又放声大哭起来,高声喊道:“老爷啊!大人啊,快救我这小孩子的命吧。我并不曾抢人家的东西啊。这是我亲姐姐借给我的衣裳,叫我拿回去变钱,好养活我的爹娘。我从前是拉洋车养家,因为这两天闹乱子,街上没有走路的,我小孩子挨饿,倒没甚要紧,可怜我爹娘都六十岁了,眼巴巴的吃不着一顿饱饭,我做儿子的,心中怎不难过。今天要再把我杀了,我爹娘不疼死也得饿死啊!”他说到这里,益发泪如泉涌,大放悲声,连围观的人听了,全有跟着掉眼泪的。包永胜和颜悦色地问道:“听你这小孩子说话,倒很像一个孝子。你住家在哪里,你姐姐住家在哪里,你可说得清吗?”夏海道:“我住家在前门外青厂门牌十二号,我姐姐住家在西四牌楼太平街后身,门牌十八号。大人要是信不及,请你老派一位老总,随我去对一对。如果对差了,我情愿自认抢人,杀剐徙流,甘心领罪。你老还不放心吗?”包永胜道:“我倒没有什么信不及的,不过公事公办,得有一个交代。”说到这里,便朝着那稽查官道:“这样吧,此地距西四牌楼很近,你可派一个护兵,随他走一趟,对明白了,然后再开释他也不迟。”稽查官一看这种情形,心里也明白了八九,知道是诬赖了好人,便不敢照方才那种倔强样子了。向包永胜道:“大人既看他不是抢犯,随便开释就完了,何必又去对呢?”永胜道:“话不是这样说法,咱们办的全是公事,虽然不可错杀,却也不能错放。还是对一对的好。你不好意思派人,我便替你派一个。”随指定一个护兵说道:“赵成功,你去随他走一趟。”那赵成功本是永胜手下查街的护兵,为人很是老成,因为永胜给假,所以随这个稽查出来。他见永胜派他去对话,口中答应着,却用眼看那稽查官的面色。那个稽查官道:“既然包大人派你,你就去吧。”赵成功这才开步押着夏海,拿着那个包袱,一同向北行去。去了不大工夫,就折回来了,仍然同着夏海,挟着包袱,来至包永胜面前,先行过礼,然后回道:“回大人,标下随着夏海,到他姐姐傅家,已经对明,这衣裳确是他姐姐借给他的,并非抢来之物。他姐姐还要自己来叩求两位大人,释放他的胞弟。是标下阻挡住了,说既是不差,当然释放,也无须你去求了,因此她不曾来。”包永胜向那个稽查官道:“这总可以证明他无罪了。”那个稽查官满面羞惭地回道:“大人说得是,赶紧开释他好了。”永胜从身边掏出两块钱来,向夏海道:“你把这钱拿了去吧,三天五天不拉车,你爹娘也饿不着啦。”夏海又重新叩头谢了,方才欢欢喜喜,挟着包袱,又到他姐姐家去报个喜讯,省得他姐姐担忧。这里围观的人,全赞叹包大人,真是一位好官,军界中要全能照他这样子,商民还至于遭难吗?

这一场兵变的祸事,经姜桂题弹压之后,算是告一结束。偏偏过了没有三天,正月十四的夜里,天津又闹起兵变来,而且变的情形,较比北京尤为剧烈。北京商民,虽然受的损失不小,到底这一班兵大爷枪下留情,不曾伤害一个人。天津那一次兵变,死的人还不在少处。有一半是被大兵打死的,有一半是随在大兵后边扫营,被巡警道杨仲林截住,当时就给杀了,号令起来。这样死的,总不算委屈。幸而地方官震慑得好,一切善后问题,都办得井井有条,转眼也就平静了。经这两次兵变之后,京津的人心,总是惴惴不安,大有风声鹤唳之势。南京派来的三位代表,也不敢久居,住了四五天,便对项子城辞行,仍然回南京去了。项子城又特派唐绍怡为代表,到南京去报聘。随带着还有重大使命:一者是要求孙大总统,将总统印信,专人送到北京;二者是为组织责任内阁,以唐绍怡为内阁总理,征求南政府同意;三者为北京各部院,现在还是前清几个旧人,暂为敷衍着,这是万万不能长久的。在项子城的夹带中,虽有不少人才,但为融和南北起见,也不能专用自己私人。他心目中很看中了民党几位人才,特派唐绍怡面求孙大总统,代为劝驾,请这几位先生担任各部总次长,好使内阁提前成立。有这三种使命,所以唐绍怡自到南京,很同民党人联络套近。在他本人,虽然辅助项子城多年,在前清时代,做到封疆大吏,也是项子城一手提拔的,但是他的原籍本是广东,同广东一班民党中人,全是同乡,多少有一点渊源。又兼唐绍怡的为人,虽系官僚,却具有一种刚健不屈的性子,与民党人的脾气,很是接近。因此到南京,同孙大总统谈了几次,很是投机,后来又交了不少民党的朋友。大家听他所发的议论,并不是纯粹项党。在暗地里彼此谈话,说项子城的习气太重,别有肺肠,将来恐怕与民国不利。可是民主立宪国家的政权,寄于责任内阁,只要内阁总理有一位适当的人,不愁项子城不俯首就范。唐绍怡很有政府的才识经验,将来由他组织责任内阁,前途上倒是很有希望的。我们大家,不妨出台帮助帮助他。但是事前也得同他商量几种条件,必须条件正式成立,然后才能应许给他帮忙。大家询谋签同,又向孙大总统陈述了一番,孙公也极端赞成。于是这才开始向唐绍怡磋商条件。其余无关重要的条件,也不必细述。内中最有关系的,就是直隶都督这一席,居于看守大门的地位,项子城将来要别有野心,必须先得直隶都督的同意,然后才能顺利进行。不然由天津到北京,朝发午至,只这一关,便足以制他的死命而有余。目前这个都督地位,项子城因为交给旁人不放心,特特地派他表弟章遇芳,暂时护理。章遇芳本是一个文人,前清的两榜进士,在直隶充候补道多年,论资格也够不上护理都督。只因他是项总统的嫡亲表弟,所以越级高升,居然在直隶坐了第一把交椅。但是项子城也知道他不负众望,便对人表示,这不过是暂时过渡的办法,一俟大局少为平定,必须另行物色相当人物。并派唐绍怡随时留意,如有相当之人,自管推荐,我决没有南北党派之见。此时民党对唐绍怡磋商条件,这直督易人问题,便也成了条件之一,很研究了一回。唐绍怡也很赞成另觅相当人物,说章遇芳不够材料,而且项党的色彩也太重,于民国前途,有损无益。大家想了想,仓促间也没有合宜之人。要仍从北洋武人中挑选,在项子城固然很乐意,可是于民党却大大不利;要从民党武人中挑选,在南方固然很赞成了,可是项子城那一关,又决然通不过。后来还是宋樵夫想起一个人来,自己先鼓掌对众人说道:“有了有了,如今有一个最相宜的人。他原籍是北方,骨子里却是南派;他面目是官僚,精神却是民党,而且有二十年做官的历史。项总统也知道这个人,他决不会猜疑的,保管一说便能通过。”唐绍怡忙问是谁,宋樵夫道:“唐先生,我说出来,你一定欢迎。便是目前在黄大将军部下,充当先锋官,被任为北伐总司令,因大局已定,不曾动员的王之瑞。”唐绍怡听了,果然鼓掌赞成。

诸位要问这王之瑞是何人?他生平历史,很有发表的价值,并且也合乎小说资料,在下不妨略略地追述几句。这位先生,本是北京城的人。他在前清,也是一位孝廉公,并做过十几年的京官,要按情理推想,一定是一位文绉绉、酸溜溜的人物了。谁知却大大不然。他从几岁时候,便是一个顽皮不过的小孩子,淘气到极点。从八九岁时候,便是打遍街,骂遍巷。街坊家的小孩子,没一个不受他欺负的。而且他的胆量既大,口才又好,小心眼里,尤其是足智多谋,差不多几十岁的大人,有时还要受他愚弄。他住家本在前门外孙公园。孙公园的街上,有一家老米碓房。碓房掌柜的姓张,有四十多岁了,生得异常肥胖,浑身上下的肉,就有二百多斤。因为他说话好带女调子,大家便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张胖姑。这张胖姑最好多嘴管闲事。有一天王之瑞在街上淘气,抓了一把黑土泥,向一个小孩子身上扬去,偏偏不曾扬着,扬在张胖姑的衣裳上。张胖姑因为同他家交买卖,时常到他家去,同他父亲很要好,他管着张胖姑还叫二大爷呢。此次把土扬在胖姑身上,他连忙过来赔礼,说二大爷,我实在没看见,千万不要生气。哪知胖姑这个人脾气暴躁,偏不听这一套,恶狠狠叫着他的小名儿,说:“增儿,你这孩子真要疯啊,等我寻你父亲去,评评这个理儿,非赔我衣裳不可。”王之瑞一再央求,他只是不听,高低还到王家,对之瑞的父亲说了。这位老先生,是一个老贡生,书呆子,性情非常古板。如今听说之瑞在外面抓土扬人,便用夏楚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在张胖姑以为出了气,哪知从此可结下仇了。这一天在前门大街上,张胖姑在头里走,后面恰恰有一辆搬家的大敞车,车上载着不少东西。王之瑞在车后边跟着紧跑,恰从胖姑身旁经过。之瑞高声招呼二大爷,胖姑见了,忙问道:“你这孩子给谁搬家啊?”之瑞道:“我们搬到后门外去了,我父亲叫我告诉二大爷,明天请您在家里吃晚饭,叫您给送五斗老米、四升绿豆,千万别忘了。”胖姑听说请吃饭,很高兴地问道:“你们搬到后门外什么地方?”之瑞道:“有银胡同木头门。”胖姑道:“我记住了,明天准去。”到了第二天,胖姑连早饭全没吃,净等着到王家去开斋。到了一两点钟,便亲自下手,量了五斗老米、四升绿豆,扛在肩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孙公园本在前门大西边,走进前门,便有三四里路。又从前门一直走出后门,差不多有十几里了。身上还担着八九十斤的分量,早已累得热汗直流。到了后门外,眼望无边,知道哪里是有银胡同。那时候又没有巡警,又没有门牌,只可向街上的行人打听道路。胖姑见了一位六七十岁的老翁,便问道:“老大爷,借光,这有银胡同木头门,在哪里?”老翁听罢,直着眼向他看了一回,说你这人多半是有点毛病吧,哪个胡同里没人(山东人说话,人银同音),哪个门不是木头的呢?你慢慢去寻吧,我不知道。说罢扭头就走了。胖姑这才恍然大悟,知道是受了王之瑞的骗,后悔也来不及了。他把米口袋放下,不觉放声大哭。因为这半天已经压得力尽筋疲,又兼腹中空空,从早晨就不曾吃饭,又饿又累,想再扛着口袋,从后门走出前门,可实在有点来不及了。偏偏身上又不曾带钱,想要买一点吃食搪饥,全做不到。幸而天无绝人之路,从那边来了一位碓房的同乡,胖姑将他叫住,借了两吊大钱票儿,买了一斤大饼,两个大钱的咸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这才扛起口袋来,仍从原路走回他的铺中,直累得三天不能出门。从此后,把王之瑞怕到极点,再也不敢惹他了。

之瑞因为淘气,直到九岁才入塾读书。他父亲守父子不责善之义,同他人易子而教,将他送到一位老朋友家中附学。这老先生是一位孝廉公,姓温名声号子平,已经六十多岁了,学问虽好,只是性情过于迂板。要说到管理学生,尤其是持严格主义,丝毫也不肯放松。不怕是二十多岁,进过学应过考的大学生,不高兴也要用夏楚来责备。偏偏来了一个王之瑞,真乃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气精。论天分是很好的,念书背书讲书,全来得及。只是一转眼工夫,他就要生事捣乱。温先生也曾责打他几次,怎奈他天生的皮糙肉厚,打几下子,如同给他弹痒一般。后来先生急了,便罚他在院里跪砖。这种非刑,施之于未成年的小学生,于情理本来说不下去,那时候学房铺的黑暗,也就可想一斑。在王之瑞虽不怕打,却挨不了这种跪砖的刑法,他只好也得暂为敛迹。但是他表面上虽然降伏了,心里却异常愤恨,总想要寻一个破绽,叫先生大大吃一回苦,也泄泄心中的怨气。这一天可被他寻着了。先生在家里,另有一处茅厕,不许旁人进去。这一天先生出门去了,诸学伴也纷纷散去,只剩他一个人。他便钻进茅厕中查视一切,不觉心花怒放。偷偷地从木匠铺里,借了一个小锯,又从家里寻了一点糨糊,仍到先生家来,假充玩耍,却暗暗地溜进茅厕去,从事报仇的工作。果然神不知鬼不觉,全布置好了。这才抽一空子,跑回家去。第二天老早地就来上学,专等着看先生出丑。这位先生上了年纪,总得八点以后方能起床。下得地来,便先到茅厕出恭,这是定例。只因为上了年纪,每逢出恭时候,蹲下容易,站起甚难,所以在茅坑旁边,栽了一根木橛,出完了恭,一手提着裤子,一手用力按那木橛,方能立起身来,这是好几年的老规矩了。哪知他得罪了这个小鬼,不动声色地想捉弄他,早已安排好了。这老头子早晨出过恭后,仍想按那木橛,好将身子立起。谁知用力一按,这木橛忽然折作两段。他当用力下按之时,身子已经立起一半来,那木撅忽然折了,老先生身不由己地,便摔在茅坑中。尿屎沾了一身,臭气熏人,干挣扎只是站不起来。不觉大声喊叫:“快来救人啊。”书房中的学生,此时已经来齐,大家听先生在茅房中喊叫,也不知是什么事情。唯独王之瑞心里明白,他反倒故作惊慌之色,跑到头里,同一班学友,同进茅房,将先生从坑中拉了出来,架到内宅,换衣裳,洗澡,直闹了多半天,方才罢休。老先生连堵心带生气,直病了一个多月。后来查出是之瑞干的把戏,把他革退了,永远不准登门。他父亲赌气自己教他。在他父亲眼前,究竟好了许多,不敢再照从前那样顽皮了。他父亲教他的功课很严,因此十七岁上,便补了县学生员,十九岁上便考一等,食了廪饩。不料过了一年,他父亲故去了。这一来,犹如野马放了笼头,再也收不住了。吃喝嫖赌吸大烟,凡是没出息的事,宗宗样样,全得奉他为首领。他并且还有一样最怪的脾气:别看他是一位在学的廪生,他对于一班酸秀才,却视同仇敌,从不与这些人亲近。他所交往的,全是些土棍、地痞、滑吏、讼师,及一班吃事讹人的穷光蛋。久而久之,习与俱化,他也居然穿花鞋,梳大辫子,提笼架鸟,打群架,砸宝局,凡是光棍的行为,他没有一样做不到的。乡里之中,凡稍微体面一点的人,全都远远躲开,谁也不愿同他亲近。

后来实在闹得太不像样了,有一位老先生姓董字竹君,同他父亲是换帖兄弟,特特地寻了他去,当面劝导。叫他闭门思过,折节读书,以西晋周处为法,言辞恳切,居然把他说得痛哭流涕。果然从即日起,谢绝一班匪友,下帷发愤,无间寒暑,用了三年的功。居然在顺天乡试场中,中了第九十三名举人。中举之后,他紧跟着就加捐了一名内阁中书。当了几年差,恰赶上甲午中日失和,连北京全震动了。当时军机大臣,提议要在近畿一带,办理团练,以便拱卫神京。王之瑞乘此机会,便上了一个条陈,自请试办。此时恰赶上军机大臣翁同和,同兵部侍郎钱应普,全是他的座师,便极力替他吹嘘。居然批准了,并派他为京畿团防会办,派通永兵备道为总办。团练的总机关,便设在京东通州。王之瑞自膺了这个头衔,真是聚精会神,实事求是地办理一切。招了有一两千强壮民丁,终日训练。只可惜官款有限,每月从通永道库领出来的银子,不够开销。他向翁、钱两位大臣,声诉了好几次。翁同和说:“目前时局紧迫,前敌陆海军,全向中央索饷,我已经穷于应付,哪里还有闲钱拨给你呢?你不妨暂为挪垫,俟等时局平静了,我再由户部设法筹还。”之瑞无法,又去寻钱应普。钱应普说,他一个堂堂的户部尚书,尚且无法筹款,我可有什么能力呢?之瑞连碰了两个钉子,知道钱财的事,不能再仰赖他人。他便实行令尹子文毁家纾难的主意,把家里的房产地亩,甚至衣服首饰,种种细软值钱之物,典的典,卖的卖,全都毁弃了,移为团练之用,差不多糟蹋了足有七八万金。及至时局平定,开了一篇清账,想从翁尚书手中讨还。那如何能够做得到,翁尚书说,这笔钱你想叫我作正开销,我实在没有这大力量。如今却有以官抵债的法子。你不是内阁中书吗,照例截取可以外放同知。只是你还不够截取的年头,再说同知这种缺,除去全国之中,只有几个挂抚民衔的是好缺外,其余全都平常。最好你如今改归知州班子,分发到山东或是河南,我给你写几封信,保管不出一年,便能补缺。你到外边去捞摸几个,无形之中,也就算还了这一笔账。但不知你意下如何?之瑞想了一想,果然除此之外,别无良法,只得答应了。照此进行,未出一个月,便指省河南。到省未及两月,便派署光州。总算一帆风顺,深得翁尚书的效力了。

不料翁尚书忽然撤出军机,河南的藩司又另换了一个旗人。此人与王之瑞在北京本有嫌隙,如今做了僚属,之瑞心中,当然忐忑不安。连忙托人疏通,听口气却紧极了,并无一点松活余地。之瑞是一个机警不过的人,便见机而作,不俟终日,递了一个回籍修墓的呈子,批准了便交卸回京。这一回想远远地出去做事,不在北几省服官了,便运动吏部,选了一个广西横州的缺。到任之后,官声很好。过了没有一年,恰赶上广西巡抚柯乘时,改调江西巡抚,便把之瑞也连带带到江西去。这一到了江西,他的官星发旺,遇着了一位太世伯,当日同他祖父曾在一个省中服官,并且十分要好。那时恰赶上太平天国之乱,之瑞的祖父,正署理某府黄堂。因为守土有责,便以身殉城。家眷逃回省垣,身后萧条,不能回里,多亏了这位老先生,自己拿出钱来,并派专人送之瑞的祖母同他一家老幼遄返北京。那时之瑞才四五岁,老先生很爱惜他,说他将来必是一个非常人才。过了三四十年,没想到却于南昌省城又会见了。此时老先生已经九十多岁了,精神还非常健旺。他家本是南昌的首户,广有金钱。之瑞特特备了几样北京的土礼,亲自登门给太世伯请安。见面先俯伏叩首,致谢当年救护之恩。老先生见他一表人才,想起当日死友来,又悲又喜。先问了问他家里的情形,知道他祖母同他父亲全故去了,不觉叹息一番,说老夫今年九十四岁了,人生久不死,以观居此世者何也。之瑞道:“太世伯积德累仁,自然修得富贵寿考。这乃是天心默佑,使松柏常春,也好使后生小子,有所矜式。”老先生听之瑞谈吐文雅,举止大方,心里异常欢喜。便问他现在省中候补,居什么班次?之瑞躬身回道:“再晚生从广西横州,调至贵省,仍以知州班次候用。”老先生笑道:“以世兄这样才调,屈为州县,真真是大材小用了。你何不加捐府道,过一过班次,将来也好做一番事业。”之瑞道:“再晚生何尝不做此妄想,只可惜家中早已破产,两手空空,如何能有过班之望。”随将怎样毁家办团练的历史,叙说一遍。老先生道:“观过知仁,足见世兄是一位有担当有魄力的人物了。这样吧,你如果想过班,该用多少钱,自管向我说话,三万五万,我还可以接济得起。”之瑞连忙深深请安,说:“承太世伯一再成全,再晚生亦不敢言谢,唯有勉图上进,报效国家,求无负期望之意而已。”老先生听他立言得体,愈加欣悦。之瑞回到自己寓所,一面给北京发信,求吏部朋友,代办过班的事。一面见抚台柯乘时,面陈他这位太世伯怎样慷慨仗义,替他拿钱过班,请抚台的示下,以便遵循。柯乘时道:“这是极好的事,我哪有不赞成之理。你从一个单州班子,要过班道台,是很费周折的。莫若你暂候两三个月,我保你一个异常劳绩,过班知府。你有了这知府的底子,然后再过班道,不但省事,而且可以省钱。你想这法子不好吗?”之瑞再三申谢。果然照此进行,没出半年,居然以道员指分广西候补,仍留江西效力。

在江西住了二三年,虽然不曾署缺,却很得了几种差事,全是很优的。在江西住了二年,他想自己这个道员,本是指省广西,如始终不肯到省,补缺是很难的,莫若还是回广西去,好尽先补一个缺,再谋升腾之道。主意决定之后,恰恰又赶上柯乘时罢官,他便仍回广西候补。此时两广总督是陈春宣。他同陈春宣,多少有一点渊源。这时候又赶上广西苗匪闹得很凶,陈制台知道他在北京时办过团练,便委他为全省清乡总办,兼巡防军统领。这巡防军一共是二十营,整整一万人的数儿。前任统领,因为克扣军饷,名为一万人,其实连五千也没有。自经之瑞接手以后,真是以全副精神,编制训练,不但不从中克扣一钱,而且自己不时拿出钱来,犒劳奖赏。因此全部军人,莫不称赞王大人是一位好官。之瑞还有不可及的地方,是能与士卒同甘苦。每天早晨,他起得极早,吃饭时候,总是有四个军人作陪。这四个军人,他不定指着名儿叫谁,也有当官长的,也有当士卒的。叫了来,一边两个,他独坐在当中。所吃的菜饭,总是与兵丁一般无二。吃过早饭下操,他必亲身到操场。看着操过了,众军人全都自由休息,他一个人闲遛,不定遛到那个树林子底下,便同当兵的坐在一处闲谈。不是说些乡里家常,便是讲些古人故事。所有古来名将勇士,杀敌致果,报国显名,种种可歌可泣的奇闻逸事,他全讲与众兵士听。这种教育入人之深,实在比随营学校收效宏大。因此这二十营的兵士,对于之瑞,莫不爱之如父兄,敬之如神明。他见这一班军人,全都可用了,于是亲自带着去打苗匪。不到一年工夫,居然将全省苗匪,一律肃清。总督陈春宣大加激赏。当时约他到广东来,面陈肃匪的情形,以便会同保荐。之瑞到了广东省城,陈春宣特派军队去接,并鸣礼炮十七响,以示欢迎之意。此时之瑞的风头真是十足。两广文武官僚,知道他是制台第一红人,哪一个不巴结他。陈春宣见过他之后,便应许给他补缺。果然专折保荐,不到三个月,便补了广西右江道。做了一年多的道台,便调省署理广西按察使。由署理改为实授,由实授又署理布政使。

他一气做了三年的广西布政使,便赶上辛亥武汉起义,南京成立民国政府。广西地处边陲,是当年洪天王的故乡,本为革命策源之地,潮流所渐,当然要树独立之旗。王之瑞何等精明,他手中又兼握着兵权,便不俟人民要求,自己首先宣布独立。巡抚也跑了,大家便举他为广西都督。他自做了全省都督,一面出布告安民,一面给湖北南京拍去电报,报告独立经过情形,并请示孙大总统,同李天洪大元帅,一切进行方略。孙、李二公,着实地嘉奖他一番。之瑞本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想广西地当边徼,纵然出风头,也没有什么特大进步,必须设法到北方来,然后才有发展的机会。于是向南京政府上了一个条陈,说目前各省,已有多半宣布独立,唯独直隶一省,不肯随顺潮流,仍为满清效力,遂使北京釜底游魂,负隅反抗,于汉族光复全局,影响甚大。之瑞在广西练有两万劲旅,情愿率之北上。静候总统命令,做北伐的先锋,躬冒矢石,俾得早日克复燕京,完成革命云云。孙大总统居然批准了,命他带兵北上,听候差遣,之瑞于是将广西都督,让给提督路华廷,自己带着一万多人,开关北上,驻扎在江苏境内。本人特到南京,觐见孙大总统。孙公十分赏识他,当时便特任他为北伐第一军总司令,专候命令,便即日动员。这时候恰赶上孙项议和,项子城应许用和平手段,使清帝退位。孙大总统原不忍涂炭生灵,便完全允许,照和平方法去做,不必再进兵了。因此之瑞便住在江苏,无事可做。后来中华民国成立,项子城又当选为临时大总统,他想再回广西去,其势有所不能。要在北方谋一个适当差缺,急切间又不能如愿。

这时,恰赶上唐绍怡到南京来,同一班民党人物,互相联络。之瑞知道他是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便也极力拉拢。唐绍怡同他谈过几次,果然军政民政,样样皆通。而且才力精敏,确是一个济时应变之才,便也不住口地赞赏。这一天同孙大总统谈起之瑞来,孙公说北方照他这样识时务的俊杰,真真不可多得。阁下组阁之后,似乎要罗致一下才好。唐绍怡道:“总统说得很是,绍怡也早有此意,只是急切间想不出甚样位置来。因为他在前清,已经做到藩台,又是民国成立广西第一任的都督,总统又曾委他为北伐第一军总司令,他的地位资望,总算不小了。如今要派他一份没要紧的差使,不但不能展其才,他也绝不肯就;要是给以重大的事权,绍怡个人,又不能十分做主,必须得项大总统的同意。因此这个问题,倒是很难决定的。”孙公笑道:“这也没有什么为难。你是责任内阁的总理,对于用人一项,是可操全权的。你自看得中他,什么事不能派呢?”孙大总统给唐绍怡戴上一顶高帽子,倒闹得唐绍怡无话可答,只有唯唯听命。

他退下来便遇着一位革命大家臧炳文。炳文是浙江人,字汉火,为民党中第一个大文豪,真是下笔万言,倚马可待。他是专门讲种族革命的,对于满清,向来是深恶痛绝,誓不两立。他曾在报馆中当过几次编辑,因为持论过于激烈,两次被驱,一次下狱。在狱中住过四五年,他仍然是著书立说,攻击清室。甚至连狱中同伴的难友,全受他感化,大讲其革命。后来遇赦出来,他逃亡在海外。因为研究某种学问,曾在印度住过五年。此番武汉起义,他也随着一班同志回国。孙大总统派他为公府秘书,他不肯就,只要了一个顾问的名义,优游自在,专备咨询。他的学问虽好,只可惜有一宗毛病,脑筋中总带着三分精神病:无论是多大人物,他也看不在眼里,不怕下等社会的人,只要一语投机,便引为知己;无论怎样伟大人物,只不可他的意思,他是张口便骂,举手便打,丝毫也不会客气的。尤其生性爱钱,大有和峤之癖。每逢钱一到手,他便锁在柜中,再也不许移动,暇时摩挲一番,自以为名士爱钱。同仁知道他这种毛病,大家也习见不怪。

他此番在南京,不知怎么同王之瑞要好起来,两人非常密切。炳文便到处替他鼓吹,之瑞便乘势托他给运动直隶都督。直隶都督这个缺,关系重要,上文已经表过,尤其是之瑞垂涎此缺,因为他是直隶京兆人,如果充任本省都督,正所谓衣锦昼行,是再光荣不过的了。民党各要人,多数也赞成此议,只是谁也拉不下脸来,向唐绍怡破除情面去说。唯有臧炳文横打鼻梁,大包大揽,说此事全在我身上,包管一说便妥。这一回在总统府内,无意中遇着了唐绍怡,他怎肯放过,当时一把拖住,说唐先生不要走,我同你谈几句秘密话儿。绍怡说好好,两人便一同到秘书处来。秘书长宋樵夫,正在屋中阅看文电,见臧、唐两人进来,连忙起身让座,敬烟敬茶,十分殷勤。绍怡问道:“臧先生你有何事见教,可避宋先生不避?如不避宋先生,就请你直接地说吧。”炳文大笑道:“我臧炳文事无不可对人言,从来是没有避讳的。今天向你要求一件事,就是直隶都督的人选问题。我已经替你物色着一位最妥当最适宜的人物。你将来回到北京,头一道委任令,便可将此人发表,也是你的臂助。”臧炳文直截了当地说了这一套,闹得唐绍怡没有一点回旋余地,只好问道:“你先生推荐的人,一定错不了。但不知是哪一位,请说出来,我没有不赞成的。”炳文道:“这人赫赫有名,便是目前北伐第一军总司令王之瑞。他是北方人,做直隶都督,最为相宜。他又是民党,南方也没有反对他的,真要算全国赞成的人物。唐先生,你的意思如何?”绍怡道:“王之瑞诚然是不可多得之才,他做直隶都督,我完全赞成。但……”绍怡才说一个但字来,炳文便迎头挡回去,说:“你既赞成,这议案就算通过,不用再加但书了。好在樵夫也在座,就算他是保证人。我还要见总统去,没有工夫久谈,咱们改天再会吧。”他说完了,连头也不回,便跑到后院去。唐绍怡看他这种神气,觉着好笑,便对宋樵夫道:“这真是天外奇峰,突然飞来,真叫人摸不着头脑。”樵夫道:“他这人向来就是这种脾气,所以人管他叫疯子。照这样疯头疯脑,也就是在民党队中,大家看惯了,不以为怪。唐先生终年同一班有规矩有礼貌的人在一处做事,哪里看得惯这个呢?”绍怡听他这话里柔中有刺,连忙拉回来,说道:“好在他谈的是正事,咱们全是知己朋友,有什么礼貌可讲的。”樵夫道:“唐先生,你可不知道他的脾气。他要求人家什么事,不许不应,应了不许不办。方才这件事,你应了他,将来倘或办不到,大麻烦呢。”绍怡道:“据我想,这件事总有八九分把握。头一样,之瑞是北方人,第二样,他根本也是一个官僚,并非完全民党,料想项大总统,没有什么可驳的。”樵夫微微一笑,说但愿这样才好吧。

绍怡乘势问道:“你诸位要求我的事,我全答应了,请问我要求的事,你诸位怎么样呢?”樵夫正色回道:“我们几个人,一定帮忙,决不含糊。不过谁负什么责任,还不曾议到,这事得你先生同项总统斟酌一番,我们也不能擅自做主。”绍怡笑道:“你几位都是全才,无论负什么责任,也必能胜任愉快,议不议有什么关系呢?”樵夫道:“唐先生,你怎么也说出这样话来。我们这些人,频年奔走革命,对于做官一道,本是门外汉。将来不过就个人学过的,斟酌试办,至于经验阅历,是丝毫也没有。就以我说吧,家里几辈子种地,本是一个农人之子。虽然读过几年书,留过几年学,所研究的,还是些老农老圃之学,将来只好去做田峻。其余重大责任,不要说轮不着我做,就是派到我头上,我也不敢担啊!”唐绍怡哈哈大笑,说宋先生既想做田畯,将来便请你做农林总长吧。樵夫道:“要论这个责任,也不能算轻,因为我国对于农林一门,向来不曾设有专部。可是户部的别名儿,又叫作农部,户部尚书,又叫作大司农,可见古人也未尝不重视农政。不过自汉代以后,演成一种商富农贫的现象,当局之人,遂把农的地位看低。数千年农业不能发达,受病之处,全在于此。如今既改成民国,农林一部,是应当设立的。不过我的材料,实在够不上当总长,还是请唐先生另物色高明吧。”绍怡道:“这事由不得你,横竖农长一席,是非你莫属的。”樵夫也不便再说什么。又过了两天,大致已经决定,教育总长是陈元培,司法总长是王保惠,农林总长是宋樵夫,工商总长是陈起梅,算是由民党中聘请了这四位人物。拍电报告与项总统,项子城完全同意。唐绍怡这才由南京起身,遄返北京。四位总长,也随他一同来到。过了没有几天,便由项总统明令发表,第一任责任内阁,算是完全成立。

内阁成立之后。便有人向唐绍怡进言,说直隶都督问题,正好趁这时候解决了,免得夜长了梦多。唐绍怡很以他这话为然,第二天到国务院中,办完了公事,便亲至公府,面见项总统。先说了几件没要紧的公事,然后慢慢地引到直隶都督问题。绍怡还不敢遽然提出王之瑞来,先探项子城的口气。说如今总统已经正式就任,各省的气象,也要焕然一新。所有都督民政长,多半还是些旧人,总统看他们能否胜任,有什么更动没有呢?项子城用手摸着胡子,微微笑道:“我向来对于用人,但凡能将就,是不愿更动的。不过人地太不相宜,也不能不斟酌一下子。你看谁应当更动的,也无妨商量商量,我倒没有什么成见。”绍怡听他这话,毫无边际,有心直说吧,又嫌过于突兀;不说吧,以后更没有说的机会了。略一思索,还是说了吧,大概总不至于碰钉子。想到这里,便慢吞吞地说道:“总统看直隶都督,怎么样呢?”项子城听见直隶都督四字,立刻把笑容收敛了,沉下脸来说道:“你还提直隶都督呢,真真要把人气死。章遇芳这个东西,本来不成材料,我也知道的,不过暂时叫他看看大门。没想到他连大门也看不了,正月十四还闹出那样的笑话来。我正想要换他呢,只是急切间想不出相当的人物,你意中可有人吗?倒是快点举出来,赶紧发表了,也可减去我一块心头之病。”绍怡听总统这样说,真是喜出望外,立刻振起精神来,向总统回话道:“章遇芳本是一个民政长的材料,军事非其所长,这个总统也不能怪他。此次绍怡到南京去,无心中倒是遇着了一个人才。此人不但军事学很优,并且还长于民政,是一个服官多年的老手,决没有民党嚣张之气。若叫他去做直隶都督,确是人地相宜,必能胜任愉快。”项子城听他加了这许多考语,自己觉着好笑,便扬着脸说道:“南京中居然有这样的人才吗,到底是谁呢?你何妨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既然是服官多年的,大约我也许知道一点。”绍怡忙躬身回道:“此人曾在河南做过官,总统当然知道,就是广西布政使王之瑞。”项子城听了,大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王之瑞呀。他的历史,我很知道。当年在我们家乡做官,确乎是一员能吏。后来跑到外省去,我可就不知道了。”绍怡道:“他在外省的官声也很好,广西苗匪,就是他肃清的。陈制军非常赏识他。若叫他做直隶都督,服务于桑梓之邦,料想他必能为总统尽力。”项子城道:“你既看他可以胜任,就拟命令,送府盖印好了。还是那一句话,我并没有丝毫成见。”唐绍怡听总统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便诺诺连声地退了下来。当天晚上,便将命令拟好,次日早晨便送印。

在他的意思,以为早晨送进府中,当日午后,便能盖印发出,等不到明天,就可以发表了。哪知早晨送进去的,直到掌灯时候,唐绍怡亲自给府秘书厅通了两次电话,问这一纸命令,曾否盖印交下。秘书厅的回答,全是说不知道。绍怡只得耐着性儿,等到第二天早晨,连早饭全不曾吃,便到国务院去。因为每天早晨,内阁送印的公事,一准发下一批来,是由公府的文承宣官,亲自送国务院,当面交给本院的参事,取了某人的亲笔盖章收据,然后才能回府,向秘书厅交代,这是照例的文章。绍怡来到国务院,公府的文承宣还不曾来呢。他便传下口谕,公府送来盖过印的命令,先拿来我看。少时由某科员亲自将命令送进总理办公室中,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绍怡忙翻开看,看了一遍,却不见王之瑞的任命令。莫非是我眼花了?再从头至尾地看一遍,仍然没有。哦,这可真怪,莫非是秘书厅给压住了,这也许有的。本来阮中书是一个财迷,他见王之瑞做了直隶都督,却不曾向他有个礼儿,他便冒坏,故意把公事压起来?我却一时疏忽,竟自忘记先托付他一句,许给他一点便宜,却闹得迟误了两天。没法子快许愿吧,便伸手把公事桌上的电话机拿起来,亲自打电话到公府秘书厅。他叫的也是秘书长公事桌上的号码,电话局怎敢怠慢,立刻就接上了。彼此一说话,阮中书道:“我的大总理,你怎么这早就跑到国务院,真是为国贤劳,太不辞辛苦了。”绍怡道:“老弟,先别闹客气,愚兄有一件事托付你,请你特别关照才好。”中书道:“什么事,请你吩咐吧。”绍怡道:“直隶都督已经内定了王之瑞,大概你还许不知道。命令是昨天送印的,请你给催一催,快点发下来。之瑞对于老弟,一定有些报效,决不空的,就请你费心吧。”中书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说:“二哥,你这话说在后头了。之瑞早有信来,托我关照。昨天送来的命令,我也见着了,但是……”中书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然后又改口道:“还不曾盖印,也许是留中未发,等我替你探一探好了。”绍怡道:“多谢多谢,晚半天再说吧。”随手挂上耳机。心里盘算,方才听中书的口气,多半怕有变局。他在电话里,也不好说,等晚上我去访他,到底问一个水落石出,也好谋转圜的法子。只得耐着性儿,在国务院坐了大半天。厨房开上早饭来,他吃不下去,便朝着厨夫大闹脾气,说你做的是些什么菜,这也能叫人吃吗?厨夫直磕头认不是,又重新再做第二回。这位大总理吃了,仍然不可口,直闹了半天脾气。

已到日落西山,赌气坐上马车,一直到公府来。这一回不见总统了,一个人跑到秘书厅,寻阮中书谈话。这位大秘书长,已经回到休息室中,手里端着水烟袋,呼啦呼啦地正吸个不住。忽抬头见绍怡进来,忙将水烟袋放下,紧走两步,拉住绍怡的手笑道:“二哥来得正巧,昨天有人送来一对熊掌、一对嵩山猴头,我已经叫厨房做去了。请杨老五来吃,他说近来守斋,不吃厚味,我正愁没人配吃这好东西,恰好二哥来了,咱们痛饮三杯吧。”绍怡道:“这两样东西,虽然好吃,但是你昨天交下去,今天就要,恐怕做不好吧。”中书道:“你不知道,我们这厨子,外号叫神手陶三,无论什么费手的菜,你只要交给他,哪时想吃,哪时便能端上。”绍怡道:“好好,到底是老弟的口福大,所以才有这样良庖来伺候你,愚兄也随着沾光不小。”两人又谈了一刻闲话,厨房已开上饭来。中书叫茶房开了一瓶香槟、一瓶威士忌,请绍怡喝。绍怡道:“我们既吃国产名菜,也应当喝国产名酒。有隔年的陈绍,用大杯喝上几杯,倒是最快活的一件事。”中书连说有有,快换陈绍来。果然斟到杯子里,如琥珀一般的浓。绍怡便尽量喝起来。喝得有几分醉意了,这才提到王之瑞的任命令上。中书道:“之瑞这个人,是非常圆通的。不知因为什么,却得罪了老头子,连我全有些莫名其妙。”绍怡忽然听见他这样说,犹如冷水浇头,把方才喝的酒,全不知吓到什么地方去了,忙立起身来,一只手按着桌子,把身子向前探了一探,低声问道:“你这话怎么讲,莫非老头子又变了卦不成?”中书道:“岂但变卦呢,看神气还恐怕有一点不易转圜。在前三天,之瑞就派有专员,拿着他亲笔的信到我家里,当面托付。说是总理那一关,已经完全说妥,就等命令一下来,他便可以走马上任。并且他在南京,已经收拾好了行装,不日就可以北上。叫我在公府里面,替他招呼一声,并指明在某某银行里,存着一万块钱,所有府中上上下下,应当怎样点缀,叫我看着便宜行事。我说既然托付好了总理,无需再花这许多钱,等哪时用着,我再知会你提取。幸而我不曾留下他那支票,倘然要留下,这半途中变卦,叫我怎对得起朋友呢?”绍怡道:“你先不要提这个,到底老头子对你有什么表示呢?”中书道:“昨天命令送进来,我因为有之瑞的关系,亲自呈给他阅看。他看过了,单单把那条任命令提出来,压在公事桌的砚台底下。我看了,很觉着诧异,当时沉不住气,还碰了他一个钉子。我说请示总统,那一条命令盖印吗?你猜他说什么?他也不说盖,也不说不盖,只微微一笑,说这事还有斟酌余地,等过一两天再说吧。他这样含糊其辞,我如何敢往下再问,只好将他交下的命令,送给监印官盖印。之瑞那一条,到如今还在他砚台底下压着呢。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绍怡道:“看这神气,一定府里有人给说坏话,老头子耳软心活,半路打退堂鼓。这事叫我如何对得起人?”说到这里,皱着眉为难了多时,又对中书道:“这事还得老弟给想法子,我要一见他面,更闹僵了。最好你先探一探,是有什么人作梗。解铃还是系铃人,只要把他疏通好了,老头子也不见得坚持到底。好在他有一万元的存项,到了这紧急关头,说不得只好提出来,先替他安置一切。你想怎么样呢?”中书道:“事情挤到这里,也只好如此。不过据我想,还未见得是有人破坏。老头子向来耳朵不软,就怕是他自动地信不及,那可就无法挽回了。”绍怡道:“他如果信不及,昨天就应当向我有一种表示,怎么会满应满许呢?”中书笑道:“老头子的为人,岂能以常情测度。他心里不乐意的事情,面子上轻易不肯表示,你只能细心体验,慢慢窥察。要想从老头子嘴里讨供,那是做不到的。”绍怡道:“这样只好求老弟费神,替我探一探。但能有转圜的法子,无论如何,总要做到才好。不然愚兄可就要受热了。”中书道:“这话怎么讲呢?”绍怡遂将臧汉火怎样嘱托,他的为人怎样难缠,详细报告了一番。中书点头答应,说我但能为力,必然替你做到。绍怡至再称谢,吃过饭便告辞去了。

中书这一回,倒是真心实意地想玉成这件事。可不是专为绍怡排难解纷,是知道王之瑞决不能辜负他,将来可以大大地得一笔谢仪。正在这时候,恰恰里面传他进去,有公事待办。中书便乘这机会,面见总统,将公事说完了,又慢慢提到王之瑞身上。说外间的耳风真长,王之瑞补授直隶都督,不过有此一议,其实距事实尚远,外边竟乱吵嚷,说是总统已经下令真除,这也不知从哪儿说起。项子城笑道:“本来这也难怪,唐绍怡把命令全送进府来,他们国务院的人,当然是认着没有变动了。其实这件事,总怨绍怡过于粗心。他自己也不想一想,那王之瑞是自告奋勇,充当北伐军总司令的人物,怎能叫他去做直隶都督。难道叫他跑进大门来,好讨伐我们不成吗?要知道,直隶不同旁的省份,天津是北京的大门,彼此相距不过咫尺路程,倘然要有一点变动,哽噎咽喉,被人掐住了,岂不要甘受其苦。那直隶都督,好比是一个看守大门的。自家的大门,还得用自家心腹去看,岂能随便交给一位不知谁何的人,将来大门被人摘了去,我们还不知道呢!”中书道:“总统虑得深远,可惜唐绍怡一时粗心,未曾斟酌及此。”项子城道:“他是第一任内阁总理,我不能不尊重他的地位,所以面子上不肯驳他。如今压住命令,他当然也就了悟了。”中书道:“绍怡对于这件事,不见得怎样坚持,不过他从中也很有些难处。据中书风闻,他在南京时,是受了臧汉火的嘱托,倘然要做不到,还怕汉火不能同他干休呢。”项子城大笑道:“岂有此理,那真笑话了。臧汉火本是一个著名的疯子,难道疯子说话,也能算数儿吗?”中书也笑了,说总统可不要轻看那个疯子,他捣乱的本事很大呢,绍怡提起他来,还怕得了不得。项子城道:“没要紧,要专为怕他,我自有法子对付。你回来见着绍怡,请他自管放心,到了临时,我必能替他解围。”中书答应一声是,便退下来。第二天原原本本,将谈话的情形,对绍怡述说了一遍。

绍怡到此时,才知道完全绝望,心中是说不出的懊恼。但是眼前也想不出旁的法子来,只可隐忍着再等机会,一方面还得设词对付民党。旁人全好办,唯有臧疯子实在难缠。他心里这样盘算着,面子上却不肯露出来,很镇定地拍出几封电报去,只说项总统现在政躬有点不豫,此事只好多搁几天,不拘迟早,一定可以发表。别人接到这电报,倒还不大注意,唯有王之瑞本人,满腹狐疑,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莫非这位大总理,别有怀抱,想把这个缺送给他人?要果然这样,我运动了两三个月,结果成空,这不是拿人开胃吗?心里很愤懑不平的,便去寻臧汉火。汉火见他来了,便立时发作道:“你看唐总理这个人,有多么荒唐。他满应满许的,横打鼻梁,这时候又说什么总统有病。他害他的病,于政事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因为他害病,内阁就停止办公吗?他倘然要是死了呢,我们中华民国,便从此宣告歇业?这真是世界上没有的新闻。我明天把他这电报,送给新申两报,再叫他们加上一点批评,我看老唐的面子,放在哪里?”之瑞不待他说完,便劝道:“臧先生不必这样性急。他既应许,迟早发表,想来总不至有什么变动。要一登报,叫他的面子难堪,倒许把事情闹僵了,反得罪朋友,那是何苦呢?据我想,最好是臧先生再恳恳切切地,给他复一封电报,请他不必等候总统,早一点发表就是了。”汉火道:“我为这件事,给他去过三次电报了。再去电报,也未必能发生多大效力。你不是要到北京去吗?何不提早一点,我随你一同去。你本人既到了北京,又有我在旁边督促着,他就是想变卦,也有点拉不下脸来了。你看这法子怎么样?”之瑞极力赞成,说这个法子最妙。于是两人商量好了,第二天便挂了一次专车,从南京直到北京。他们本是秘密来的,所有北京城的朋友,全不知道。下车之后,便住在前门外金台旅馆,当日也不曾到各处去访朋友。第二天早晨,汉火起来,便要去寻唐总理谈话。之瑞再三地拦住他,说天这般早,他如何起得来,索性吃过早饭再去吧。汉火耐着性儿,草草地吃过早饭,只雇了一部人力车,便到东城唐绍怡的宅子,去访总理。看门的见他穿的衣服极不讲究,并且满身油垢,又坐着人力车,便疑惑他是来寻总理打秋风的,慢答不理的,只回说总理没在家。汉火瞪着眼道:“没在家?上哪里去了?也得有一个地方啊!”看门的更不耐烦了,只回他不知道。这一来,可把汉火招恼了,举起手中的文明杖来,抡圆了朝着看门的头顶,便是一下。要问曾否打着,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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