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

作者:文康

上回书交代的是安公子因安老爷“革职拿问,带罪赔修”,下在监中,追缴赔项,他把家中的地亩折变,带上银子,同着他的奶公华忠南来。偏生的华忠又途中患病,还幸喜得就近百里之外住着他一个妹丈褚一官,只得写信求那褚一官设法伴送公子,就请公子先到茌平相候。

这日公子别了华忠上路,那时正是将近仲秋天气,金风飒飒,玉露泠泠,一天晓月残星,满耳蛩声雁阵。公子只随了一个店伙、两个骡夫,合那些客人一路同行,好不凄惨!他也无心看那沿途的景致,走了一程,那天约莫有巳牌时分,就到了茌平。果然好一座大镇市!只见两旁烧锅当铺、客店栈房,不计其数。直走到那镇市中间,路北便是那座悦来老店。

那店一连也有十几间门面,正中店门大开,左是柜房,右是厨灶,门前搭着一路罩棚,棚下摆着走桌条凳,棚口边安着饮水马槽。那条凳上坐着许多作买作卖单身客人,在那里打尖吃饭。旁边又歇着倒站驴子,二把手车子[指手推的独轮小车],以及肩挑的担子,背负的背子,乱乱烘烘,十分热闹。

到了临近,那骡夫便问道:“少爷,咱们就在这里歇了?”

公子点了点头,骡夫把骡子带了一把,街心里早有那招呼那买卖的店家迎头用手一拦,那长行骡子是走惯了的,便一抹头一个跟一个的走进店来。

进了店,公子一看,只见店门以内,左右两边都是马棚、更房,正北一带腰厅,中间也是一个穿堂大门,门里一座照壁,对着照壁,正中一带正房,东西两路配房。看了看,只有尽南头东西对面的两间是个单间,他便在东边这间歇下。那跟的店伙问说:“行李卸不卸呀?”公子说:“你先给我卸下来罢。”那店伙忙着松绳解扣,就要扛那被套。骡夫说:“一个人儿不行,你瞧不得那件头小,分量够一百多斤呢!”说着,两个骡夫帮着搭进房来,放在炕上,回手又把衣裳包袱、装钱的鞘马子、吃食篓子、碗包等件拿进来。两个骡夫便拉了骡子出去。那跟来的店伙惦着他店里的事,送下公子,忙忙的在店门口要了两张饼吃了就要回去。公子给了他一串钱,又给嬷嬷爹写了一个字条儿,说已经到了茌平的话。打发店伙去后,早有跑堂儿的拿了一个洗脸的木盆,装着热水,又是一大碗凉水,一壶茶,一根香火进来。随着就问了一声:“客人吃饭哪,还等人啊?”公子说:“不等人,就吃罢。”

却说那公子虽然走了几程路,一路的梳洗吃喝拉撒睡,都是嬷嬷爹经心用意服侍:不是煮块火腿,便是炒些果子酱带着;一到店,必是另外煮些饭,熬些粥;以至起早睡晚,无不调停的周到。所以公子除一般的受些风霜之外,从不曾理会得途中的渴饮饥餐那些苦楚。便是店里的洗脸木盆,也从不曾到过跟前。如今后了看那木盆,实在腌臜,自己又不耐烦再去拿那脸盆饭碗的这些东西。怔着瞅了半天,直等把那盆水晾得凉了,也不曾洗。接着饭来了,就用那店里的碗筷子,泖茶胡乱吃了半碗,就搁下了。一时间那两个骡夫也吃完了饭,走了进来。

原来那两个骡夫,一个姓苟,生得傻头傻脑,只要给他几个钱,不论甚么事他都肯去作,因此人都叫他作“傻狗”;一个姓郎,是个极匪滑贼,长了一脸的白癜疯,因此人都叫他“白脸儿狼”。当下他两个进来,便问公子说:“少爷,昨日不说有封信要送吗?送到那里呀?”公子说:“你们两个谁去?”傻狗说:“我去。”公子便取出那封信来,又拿了一吊钱,向他道:“你去很好。这东南大道上岔下去,有条小道儿,顺着道儿走,二十里外有个地方叫二十八棵红柳树,你知道不知道?”傻狗说:“知道哇,我到那邓家庄上赶过买卖。”公子说:“那更好了。那庄上有个褚家。”说着,又把那褚一官夫妇的长相儿告诉了他一遍。又说:“你把这信当面交给那姓褚的,请他务必快来。如果他不在家,你见见他的娘子,只说他们亲戚姓华的说的,请他的娘子来。”傻狗说:“叫他娘子到这店里来,人家是个娘儿们,那不行罢?”公子说:“你只告诉明白了他,他就来了。这是一封信,一吊钱是给你的,都收清了就快去罢。”

那白脸儿狼看见,说:“我合他一块儿去,少爷,你老也支给我两吊,我买双鞋,瞧这鞋,不跟脚了。”公子说:“你们两个都走了,我怎么着?”白脸儿狼说:“你老可要我作甚么呀?有跑堂儿的呢,店里还怕短人使吗?”公子扭他不过,只得拿了两吊钱给他,又嘱咐了一番。说:“你们要不认得,宁可再到店里柜上问问,千万不要误事!”白脸儿狼说:“你老万安!这点事儿了不了,不用说了。”说着,二人一同出了店门,顺着大路就奔了那岔道的小路而来。

正走之间,见路旁一座大土山子,约有二十来丈高,上面是土石相搀的,长着些高高矮矮的丛杂树木,却倒是极宽展的一个大山怀儿。原来这个地方叫作岔道口,有两条道:从山前小道儿穿出去,奔二十八棵红柳树,还归山东的大道;从山后小道儿穿过去,也绕得到河南。他两个走到那里,那白脸儿狼便对傻狗说道:“好个凉快地方儿,咱们歇歇儿再走!”

傻狗说:“才走了几步儿你就乏了,这还有二十多里呢,走罢!”

白脸儿狼道:“坐下,听我告诉你个巧的儿。”傻狗只得站住,二人就摘下草帽子来,垫着打地摊儿。白脸儿狼道:“傻狗哇,你真个的把这书子给他送去吗?”傻狗说:“好话哩,接了人家两三吊钱,给人搁下,人家依吗?”白脸儿狼说:“这两三吊钱你就打了饱咯儿了?你瞧,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

正说到这句话,只见一个人骑着一头黑驴儿从路南一步步慢慢的走了过去。白脸儿狼一眼看见,便低声向傻狗说:“嚄!你瞧,好一个小黑驴儿!墨锭儿似的东西,可是个白耳掖儿[即白耳圈]、白眼圈儿、白胸脯儿、白肚囊儿、白尾巴梢儿!你瞧,外带着还是四个银蹄儿,脑袋上还有个玉顶儿,长了个全,可怪不怪!这东西要搁在市上,碰见爱主儿,二百吊钱管保买不下来!”傻狗说:“你管人家呢!你爱呀,还算得你的吗?”

说着,只见驴上那人把扯手往怀里一带,就转过山坡儿过山后去了不提。

那傻狗接着问白脸儿狼:“你才说告诉我个甚么巧的儿?”

白脸儿狼说:“这话可‘法不传六耳’。也不是我坏良心来兜揽你,因为咱们俩是‘一条线儿拴俩蚂蚱——飞不了我,迸不了你’的。讲到咱们这行啊,全仗的是磨搅讹绷,涎皮赖脸,长支短欠,摸点儿赚点儿,才剩的下钱呢!到了这荡买卖,算你我倒了运了。那雇骡子的本主儿倒不怎么样,你瞧跟他的那个姓华的老头子,真来的讨人嫌。甚么事儿他全通精儿,还带着挺撅挺横,想沾他一个官板儿[指铜钱]的便宜也不行。如今他是病在店里了,这时候又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找甚么褚一官,你算,他的朋友大概也不是甚么好惹的了。要照这么磨一道儿,到了淮安,不用说,骡子也干了,咱们俩也赔了!”傻狗说:“依你这话,怎么样呢?”

白脸儿狼说:“依我,这不是那个老头子不在跟前吗?可就是你我的时运来了。咱们这时候拿上这三吊钱,先找个地方儿潦倒上半天儿,回来到店里,就说见着姓褚的了,他没空儿来,在家里等咱们。把那个文诌诌的雏儿诳上了道儿,咱们可不往南奔二十八棵红柳树,往北奔黑风岗。那黑风岗是条背道,赶到那里,大约天也就是时候了。等走到岗上头,把那小幺儿诳下牲口来,往那没底儿的山涧里一推,这银子行李可就属了你我哩。你说这个主意高不高?”傻狗说:“好可是好,就是咱们驮着往回里这一走,碰见个不对眼的瞧出来呢,那不是活饥荒吗?”白脸儿狼说:“说你是傻狗,你真是个傻狗。咱们有了这注银子,还往回里走吗?顺着这条道儿,到那里快活不了这下半辈子呀!”那傻狗本是个见钱如命的糊涂东西,听了这话,便说:“有了,咱就是这么办咧!”当下二人商定,便站起身来摇头晃脑的走了。

他两个自己觉着这事商量了一个停妥严密,再不想“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又道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听”。这话暂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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