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腔

作者:李洱

在船上,我给稻本润一做了许多思想工作。我告诉他,中日两国一衣带水,应该是友好邻邦。你呢,好歹也算个有识之士,应该起到带头作用,反对这场非正义战争。他竖着耳朵,光听不说。后来,当他知道我在日本留过学的时候,立即变得热情起来。我告诉他,我在日本有许多好朋友。他问,都有哪些好朋友,我就讲起了我和川田一家的交往,川田,川井,代子。我告诉他,等战争结束了,我还会到日本去,见见老朋友,为中日友好做点贡献。姥姥!他还不信。我说,别不信,中国人说话向来算数。小姐,你已经知道了,我后来真的又到日本访问去了。对了,我们这次去大荒山和川井见面,不也是在为中日友好做贡献吗?

我在汉口停了两天,有地下组织暗中相助,我很快将那个飞行员兑换了回来,然后派人送回了重庆。那两天,整个江汉平原都在打仗。炮弹可没长眼睛,说不定就落到你头上了。所以,送走美国佬,我恨不得立即插翅飞离这个鬼地方。就在我准备起程的那天晚上,有一个日本人鬼使神差一般,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当时没有认出他。他靠在门框上,手里捧着一束花。那是一束山樱,花已经干了。小姐,我敢打赌,你一定猜不到他是谁。哈哈哈,他就是我这次要会见的川井。嗐!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刚与稻本润一提到他,他就来了,他娘的也真够神速的。他是来向我询问他哥哥的下落的。他告诉我,那束花是他母亲从父亲的墓地采摘的,让他带给他的哥哥川田。还说,他哥哥一看到那束花,就会明白母亲大人的用意。我问什么用意,他说就是让哥哥回去继承家业。小姐,你大概不知道,日本人的家业是由长子继承的,长子挑剩下的,才能轮到次子。当时,我边周旋边想,川井一定是从稻本润一那里知道我的住处的。八格牙鲁!在这节骨眼上,怎么跑出来这么一个东西?

川井对我说,他母亲把山樱递给他的时候说,只要找到了葛任、黄炎和范继槐中的任何一个,就可以知道他哥哥的下落。现在,葛任死了,黄炎虽然没死,但远在延安,他想见也见不到,所以他只能找我打听。说得好听,与其说他在打听,还不如说他在向我要人。这算是哪门子事啊,他哥哥早就死了,我拿什么送给他?可是看他那个架势,要是我交不出人,我就别想囫囵着离开汉口。姥姥!老外什么都好,就是这一点让人讨厌,遇事太认真。人已经死了,还找他干什么?再说了,你哥哥死在中国,好歹也算你们日本的民族英雄,你应该自豪才是呀;这样愁眉苦脸的,你就不觉得给你哥哥丢人?当然,心里可以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讲。小姐,我正这样想着,突然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受。民族英雄!民族英雄!OK,你提醒得对,在得知葛任在二里岗战死的消息时,我已经说过类似的话。不过,这一次,当着这个日本人的面,我的这种感受更加强烈了。我长驱直人,想,这一次,如果我迫不得已,不得不处死葛任,那我何不借川井的手,让葛任再当一次民族英雄呢?

什么,这是借刀杀人?小丫头片子,没遮没拦的,胡说什么呀!我实在是处处替葛任着想啊。这事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我还懒得费这么多心思呢。OK,如果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但作为一名长辈,我得告诉你,世上的事从来都是如此。只要目标好看,你就不要怕手段难看。这就像律师在法庭上替人辩护。小姐,请你记住,古往今来,没有一个律师能毫无罪恶感的替人辩护。即便是为一个无辜的人辩护,他的唾沫星子里也有毒素。小姐,别吐舌头。你还是个丫头,还不懂得这样一个道理:任何一个人,在他小的时候,他看见什么就是什么,他是为自己的眼睛活着的;一旦你长大成人了,成了一名合格的公民,那么别人看你是什么,那你就是什么,你是为别人的眼睛活着的。懂了?懂了就好。这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就像二一添作五。你想,葛任多聪明呀,他一定能认识到,我这都是为了他好。听起来好像有点荒唐,但为了让他在荒唐的人世中永垂不朽,我有必要做出这样勇敢的选择。我心一横,走,带他走,带他到大荒山,让他亲自向葛任要人。当然,话不能说得这么直,应该有个漂亮的弧度。我对他说,我正要到南方看望一个朋友,那个朋友或许知道你哥哥的下落,等我问清楚了,我会告诉你的。不,我没有告诉他那人就是葛任。如果我说了,他肯定以为我在糊弄他,因为他已经听说葛任死了。我刚说完,他抽出一枝花献给了我,说,范老,你真是我们日本人说的七福神。都是自己人,这么说就太客气了,我对他说,什么七福神八福神的,别戴高帽了,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美德,当年你们一家对我不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嘛,等我回来,我会想办法通知你的。他连忙扯住我,说,你这一走,我怕再见不到你了。我说,你还不相信我吗?如果你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那你不妨跟我一起去。

小日本都是急脾气,办事向来讲究效率,当天晚上就要动身。你大概还不知道,日本人把火车说成汽车,把汽车说成自动车。他说他要坐自动车离开武汉,再转汽车。我的助手听不懂。八格牙鲁,因为离开日本太久了,我也被他搞迷糊了。我的助手以为自动车就是三轮车,就上街找了两辆。我又让他把三轮车打发走了。不,我可不是瞧不起三轮车。前面不是说了吗,当时整个江汉平原都在打仗。武汉就像个狗×衙门,进得来,却出不去。对不起,我本来不愿说粗话,可为了实事求是,我不得不这么说。姥姥!为了能逃出去,我们在脸上涂了锅底灰,头发上染了草木灰,看上去就像金庸笔下的丐帮。你说说,乞丐又怎么坐得起三轮车呢?

马不停蹄,一直逃到一个叫做乌龙泉的地方,我们才停下来喘了口气,洗了把脸。脸映在水中,比鬼都难看。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嘛。我的痛苦没人能够理解,川井呢,还在旁边催我快走,催得我一头火。杨凤良啊杨凤良,阿庆啊阿庆,这都是你们造的孽啊。我想,如果阿庆这时候来电,告诉我那人不是葛任,我扭头就走,绝不再受这份罪。可问题是,一直到大荒山,我都没有接到阿庆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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