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腔

作者:李洱

我估算葛任他们已经转移了,才带着小分队到后沟去。印钞机完好无损,我连忙带人将它们全都拉走了,然后交给了驻扎在附近的一支保安团。大概是为了让我死心塌地为党国效劳,上峰得到这个消息以后,立即派人送来了嘉奖令,并且把阿庆划归我领导。遂后,上峰又安排我做了几次讲座,重点讲述安定团结对抗日的必要性。忙完这个,我才抽出身来,带着人马重返苏区。

衣锦还乡?拉倒吧。我还担心遇见熟人呢,那样面子上多不好看。为了不让人认出来,我戴了一副眼镜。起先戴的是金边眼镜,可部下说我像上海滩的小流氓,我就又换了一副。这一下他们不说我像流氓了,说我像个账房先生。在那个年代,做有钱人是要提心吊胆的。我就一狠心,把一只镜片敲碎了。这样一来,我就像个蒙面人了。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一直到瑞金,我都没有遇见熟人。红军与国军经过了几次激战,这里的人都已经走光了,剩下的都是死人。看到那些(死)人一个个都没脸没皮的,我感到很奇怪,后来才知道那都是狗给啃的。不,小姐,我不是存心要吓你。别害怕,这世上没有鬼。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我从不信鬼。不过,你要真是害怕,可以躺到我身边嘛,那样鬼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了。OK?挤不下?挤不下可以想想办法嘛。我们既要善于发现问题,还要善于解决问题。你看你,你这样一打岔,我就想不起来说到哪儿了。

对,说到死人了。他们都没脸没皮的,只剩下了骨头、骷髅。骷髅们的嘴巴咧得很大,看上去像是在大笑;眼窝里黑洞洞的,乍一看好像戴着墨镜似的。好好好,不吓你了,说点别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几个牧师,他们默不作声地在田间地头掩埋尸体。我上去和他们说话,他们也不理我,一个个面无表情,有如孤魂野鬼。因为他们当中有几个是外国人,不能随便惹的,我就放过了他们,继续向白陂镇开进。到了那里,我看见白云河的桥洞里也是死人。有一具尸体,头发长长的,上面也有一只银质发夹。上帝呀,我的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儿。对,我想她可能就是我的那个相好,赶紧命令随从下水打捞。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一群狗。它们瞪着一双双狗眼,一步步向我走过来。真的,当时我并不知道它们有何贵干。我的一个部下捡了一块石块,想轰它们走,可它们根本不吃这一套。它们绕过我,通过白云桥,向阿庆走了过去。当时阿庆正背着手,在河的那一边散步。后来我发现了,每当阿庆的手背起来,狗就会朝他走上去,每当阿庆的手放下来,狗就会立定站住。Fuck!就跟动画片里的场面似的。

后来我明白了,它们正等着吃掉阿庆呢。狗通人性啊,狗的哲学也就是人的哲学。经过了多次战争的洗礼,狗已经学会了一分为二看世界。在它们眼里,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人被缴了枪,手背在身后,他们通常都是人犯或俘虏,马上就要毙掉了,这类人可以吃;另一类人手中有枪,枪平端在胸前,他们是要枪毙前一类人的,这类人不可以吃。还是那句话,狗通人性啊。人喜欢吃狗肉,狗也喜欢吃人肉啊。OK,彼此彼此。我这才想起来,为什么我很少看到女尸,因为她们都已经被啃去了脸和双乳,成了无性别的人。多年之后,我在劝降葛任的时候,还向他提起过那些狗。听了我的话,葛任的泪就流了下来。我曾想,泪都流了,事情肯定好办了,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那个女人(被)捞了上来。发夹倒是同样的发夹,但人却不是同一个人。唉,我看走眼了。那人的颧骨上有一个洞。那还用问,当然是枪眼。水一泡,枪眼就变大了,像是用铁棍捣出来的。突然,从那个洞里爬出一只螃蟹。什么?你说什么?超现实主义绘画?我不懂什么超现实主义,没有发言权,但我知道这就是现实。我记得我也跟葛任提到过那只螃蟹。葛任当时就呕吐了,吐了一阵,就像杜鹃啼血似的,一摊血突然咯了出来。

我还给葛任说,我曾在白陂镇搜寻他的遗体。我说的是实话。当时,我以为他也被肃反掉了,见到尸体就下马察看。葛任开玩笑说,我那样做是为了邀功请赏。OK,我不否认这一点。不过,当时我确实担心他的下落。说来也巧,在离白陂镇不远的西官庄村,我竟然见到了蚕豆。她正在门前烧火,脏得像个泥猴,手里玩着一根骨头。一个老人坐在她身边,眯缝着眼看着她。看见我们过来,那个老人连忙把蚕豆领到了一堵墙后边。我当时犹豫了一下,想,要不要把她带走呢?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最终说服自己,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我是这样想的,如果葛任还活着,等他回来领女儿的时候,发现女儿不见了,他还不给活活急死?

OK,当天晚上,我就住在白陂小学。那时候,我可没想到,多年之后葛任还会再次来到这里,我和他还会再次在这里狭路相逢。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就到凤凰谷散步。四周都是黑的,只有马灯照到的地方是亮的。我突然听见有人在长满枸杞和荆棘的草丛中呻吟。战士们也听到了,如临大敌,全都趴了下来。一群怕死鬼。我命令他们去搜。他们猫着腰,循声而去,渐渐缩小了包围圈,然后将那人扒了出来。那人已经身负重伤,无法站立了。我看不见他的脸,因为他的脑袋勾在胳肢窝里,就像鸡头藏在翅膀下面一样。我让卫兵把他的脑袋拽出来,那人哇哇乱叫,鬼哭狼嚎。看他那么难受,我就想,要不要发扬一下革命人道主义精神,补上一枪,把他送上天堂呢?我正犹豫呢,看见黑暗中有很多小亮点,像鬼火一样闪着光。哈哈,看你吓的。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个唯物主义者,历来不信鬼。那不是鬼,而是狗。那些野狗都围了上来,等着吃他呢。

听到狗叫,他的脑袋从翅膀(胳肢窝)下面伸了出来。马灯照着他的脸,脸上都是血。他说范老范老救救我。听他叫我范老,我才听出他是谁。他娘的,原来是杨凤良。他后来对我说,他把他的“鲜花调”送到外地的一个镇子上,等回来的时候,才发现这里到处都是死人,还说葛任可能也死了。OK,听他这么一说,我赶紧去西官庄寻找蚕豆,但没能找到。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偷偷地打听葛任的下落,并留意报纸上的报道,但我一直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以为他真的死了。我又想起了那个孩子。在离开大荒山的前夜,我又梦见了她:瘦瘦的瓜子脸,眼很大,睫毛很长,眼白发青,就像夜的晴天。在梦里,孩子瞪眼看着我。我又想起了葛任和我的友谊,觉得对不住他。于是有一天,我就带着几个亲信,去了一次西官庄。费了很大劲,我终于找到了那个领养蚕豆的老人。他告诉我,有人把蚕豆领走了。我问那人是谁,他说是个女的。他比比划划地给我讲那个女人长什么样。怪了,因为我听出他说的好像是冰莹。Fuck!这不是胡扯吗?据我所知,冰莹走后再没有回来过。我给他上了一堂政治课,告诉他这件事很重要,一定要实事求是,如果我知道你骗了我,我是会秋后算账的。可他翻来覆去还是那句话,把我气得半死。我正要给他点厉害瞧瞧,我的手下突然给了他一枪。请记住,不是我开的枪,开枪的是国民党反动派。我向你发誓,这辈子我从未开枪打死过一个人。我的手是干净的。老人临死时,手指苍天,似乎在说,蚕豆在哪里,只有天知道。考虑到他曾照顾过葛任的女儿,我就替他收了尸。不,我没有把他丢到河里喂鱼,而是挖个坑把他埋了。够意思吧?不管怎么说,狗是啃不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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