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腔

作者:李洱

将军,有甚说甚,那消息是田汗告诉我的。那时我还在后沟。干你们这一行的,定然晓得枣园后沟。对,那里有一所西北公学,还有一个拘留所。我自然是在拘留所里。我在那里住了两个来月。那天晚上,当田汗来后沟看我的时候,我想,他定然是看着同乡之谊,来给我送行的。唉,我可能活到头了。按说,我是学医出身,也上过战场,死人见多了,不应该感到害怕。可是,一看到他,一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我的胆囊还是缩紧了,就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窖。我做梦也没想到,田汗是来告诉我那样一个消息的。

他把我领了出来。走出那个院子,我看到了他的卫士。他们离我们十几步远,猫着腰来回走着,就像移动的灌木。此外还有几个站岗放哨的人,他们拿的是红缨枪。(在夜里)那红缨看上去是黑色的。此时,朔风劲吹,并且开始下雪。一个卫士走了过来,递给田汗一件衣服。那衣服是用斜纹布做成的,就像医院里的病号服。它比老乡织出来的土布软和,唯有首长和刚到延安的学者才有穿的份儿。不瞒你们说,当田汗把它披到我肩头时,我忍不住流泪了,鼻涕也流了出来。田汗看着我,想说些什么,但一直没有说。我的脑子更乱了。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他说,这里太冷了,还是回后沟吧。他没有把我送进拘留所,而是把我带进了一间暖烘烘的窑洞。看到墙上贴的列宁像和教室分布图,我方才晓得那是西北公学的一间办公室。他把鞋脱了下来,掏出鞋垫,用火钳夹住,悬在火盆上方烤着。一个卫士进来要替他烤,他摆了摆手,命令他站到外面去,不许放一个人进来。窑洞被他的鞋烤得臭烘烘的,再加上炭火的烟气,我的眼睛就熏得眯了起来。不怕你们笑话,当时我觉得那味道很好闻,很亲切。他翻开自己的裤腰,逮住一只虱子丢进了火盆,我听到叭的一声响。尔后,他又逮了几只,不过,他没有再往火里扔,而是用指甲盖把它们挤死了。

他身上的酒气,让人迷醉。他掏啊掏的,从身上掏出一个酒葫芦。他把酒葫芦递给我,尔后又掏出两只酒杯,用大拇指在里面擦了一圈。他给自己倒了一杯,也给我倒了一杯。他说:“喝吧,怎么?还得我给端起来?”这是两个月来,第一次有人请我喝酒。我又流泪了。当他又从怀里掏啊掏的,掏出两只猪蹄的时候,我赶紧咬住了嘴唇,不然,我的口水就要决堤而出了。田汗问我这酒怎么样,我说,好啊,真好啊。葛任没死的消息,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听说的。我刚啃了一口猪蹄,就听他说:“有件事,给你说一下,葛任还活着。”我吃了一惊,一下子站了起来,就像被火烧了屁股。

有甚说甚,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去年,也就是三十一年冬天,我从前线回到延安时,田汗噙着泪,向我讲过葛任的死。当时,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三十一年夏,葛任带着部队出去执行任务,黄昏时分,在一个叫二里岗的地方,遽然与一股日军遭遇了。二里岗有一个关帝庙,葛任的部队就是在关帝庙四周,与敌军激战了几个时辰,最后为国捐躯,成为民族英雄的。他告诉我,有人私下把葛任说成是关公似的人物,当地的民众还嚷着要在关帝庙里为葛任立碑。将军,田汗这么说的时候,我是边听边流泪呀,都不晓得说甚么好了。有好长时间,我夜夜梦见葛任,每次从梦中醒来,我都唏嘘不已。唉,未曾想闹了半天,葛任竟然还活着。

这会儿,田汗讲完之后,一边用劲地拍着大腿,一边说:“驴日的,我真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葛任同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是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呀。”随即,他又提醒我,此事尚无人知晓。事不秘则废呀,一旦走漏了风声,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就会提前下手。那样一来,葛任同志可就性命难保了。

将军真是心明眼亮。对,田汗冒雪来看我,当然另有目的。我想到了这一点,但他不说,我不敢贸然发问。待我啃净了一只猪蹄,他才说,他命令我到南方去一趟,代表他把葛任接回来。让我想想他的原话是怎么说的。哦,想起来了。他说:“葛任同志在南方受苦了,身体原本虚弱,肺又不好,够他受的。你去把他接回来,让他回延安享几天福。你是医生,派你去最合适不过。不知你意下如何?等办好了此事,我就去给组织说说,把你的问题解决了。戴着托派帽子,你不觉得丢人,我还丢人哩。谁让咱们是老乡呢?丑话说头,要是办砸了,可别怪我挥泪斩马谡。”

他说得很笼统。只说南方,没提大荒山,更没有提到白陂镇。我当时对他说,我呢,只是一介书生,又犯过路线错误,恐怕难当此任。他说,不管白猫黑猫花猫,捕得耗子便是好猫,祝你完成任务。我问他组织上是不是已经决定了。他脸一沉,举着烧得通红的火钳,说:“你呀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有句话一定要牢记心间,不该你问的,你就不要多嘴,更不要随便记日记。你不说话,也没人把你当成哑巴。不写日记,也没人把你当成文盲。”我赶紧立正站好,对他说,我跋山涉水来到延安,为的就是给革命做贡献。如今机会来了,头可断血可流,也不会辜负你的教诲。

按田汗的吩咐,当晚我还住在后沟。田汗还交代看守,让我独自住了一间窑洞。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一晚上撒了好几泡尿。每次撒完尿,我都一边打着尿颤,一边对着贴在窑洞里的那张列宁像鞠躬。因为下雪,天地之间都是灰的,让人觉得天很快就要亮了。鸡好像被雪迷住了,半夜就叫了起来。鸡一叫,我就一骨碌爬了起来,站在那里,还不由自主地抬起了脚。这样连续搞了几次,我的右腿就开始痉挛了,我很担心右小腿的静脉炎恶化,令我不得不推迟行期。唉,进拘留所之后,我那个地方挨过几脚,十分敏感。

人是需要互诉衷肠的,那是一种幸福。是的,一想到可以对葛任倾诉衷肠,我就觉得这将是一次幸福的旅程。我还想,葛任见到我,一定会满脸通红。他是一个羞涩的人,受到一点恩惠,就会脸红。将军说得对,这与他的革命者身份不符。若知道我是千里迢迢赶来看他的,他不脸红才怪呢。我这样想着,就在鸡叫声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刚睡着,就听见轰的一声,接着我就听见有人喊,出事了,出事了,当中还有人哭爹喊娘。起初,我还以为是敌人打过来了,连忙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想着起码可以和敌人拼一下。后来,我从人们的喊声中听了出来,原来是拘留所的一间窑洞塌掉了,几个人犯被砸了进去。范将军,你问得好。那窑洞为甚么会塌下来?莫非那些人吃了豹子胆,想挖出一条道跑出来?连我都这样想了,后沟审讯科的人自然也会想到。我的头皮立即有点发麻了,仿佛看见子弹正穿过他们的眉心。

我正这样想着,一个人影闯了进来,拽住我就走。我问他:“同志,你有何贵干?”他命令我闭嘴,只管跟他走。出了院子,借着莹莹雪光,我模模糊糊看出他是田汗的卫士。那个小鬼很会说话,说首长让他来看看我是否受了伤。走了一会儿,在一个牲口棚旁边,我看见了田汗。他袖着手,披着羊皮袄,嘴里叼着烟。他命令我马上离开延安,火速奔赴张家口,面见窦思忠,尔后再到南方迎接葛任。不,将军,他还是没有明说是白陂镇。他说,具体事项,窦思忠会向我讲明白的。窦思忠是谁?他是田汗的手下,曾跟着田汗出生人死,对田汗忠心耿耿。我后面还将提到此人。当时,他(田汗)一提到张家口,我就想到了自己的老丈人。我的老丈人就住在张家口。我担心他受我连累,有甚么不测。田汗多聪明啊,甚么能逃过他的眼睛。我稍一迟疑,他就看出了我的心思,说:“这跟你的老丈人无关。还是葛任同志的事,窦思忠同志会告诉你如何找到葛任同志。”我问冰莹是否和葛任一起,要不要把冰莹也接回来。田汗脸一沉,说,你只管完成你的任务就行了,别的不要多问。天冷,我想回去取件衣服。他拉了我一下,说:“都给你备齐了,连裤衩都给你备好了。给窦思忠的信,就封在裤衩里。”他还特意交代我,一路上不要提葛任的名字。“记住了,葛任的代号是〇号,取的是圆圆满满的意思。祝你圆满完成任务。”他指了一下沟底。我模模糊糊看见,沟底有一头毛驴,还有一个人。

田汗说完就走了。我顿觉心中惘然,在雪地里站了许久。雪越下越大,田汗的身影消失在土岗那边时,我才向沟底走去。风从光秃秃的土岗上吹来,吹到脸上有如刀割。然而,一想到马上要见到葛任了,我也就不觉得苦了。牲口棚上的苇秆呜啾啾响着,尔后风将棚顶也掀翻了。有几只鸟惊飞而起,也不晓得是乌鸦还是喜鹊。我跟喜鹊有仇,因我曾用烧熟的喜鹊为人治疗便秘。灵鹊报喜,是迎客进门的,此时却叽叽喳喳地要撵我走。将军,当时我可万万没有料到,我这一走,就像瓜儿离开了秧,再也回不去了。甚么,那是哪一天?唉,我实在记不起来了。在后沟关了两个来月,脑子都不大好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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