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

作者:残雪

在深夜,当那种凄艳的歌声又一次从马路对面的小屋里响起来时,六瑾走出院子,来到了马路中间。夜是多么沉着,多么空旷!她想听得更清楚一点时,歌声却又停止了。灯光下,沙棘树的叶片间像藏着一些大猫脸似的。六瑾一走近,那些脸就消失了,一离开,又显出来。表情一律像哭春。六瑾朝左边望过去,看见小屋的灯黑了,一个身影立在院子前面的空地上。六瑾心中一紧,立刻朝那边走去。

“他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那类老人。夏天傍晚你去河里洗澡,可能就见过这种人,他们孤零零地站在河里。”红衣女郎这样回答六瑾的问题。

“阿依,我想问你,这个人同你家长辈认识吗?”

“当然认识,他是我妈青年时代的梦中情人啊。当然在现实中,我妈是不爱他的。你瞧,世事有多么奇怪啊,我就是在妈妈去世后,才随这个启明老伯到城里来的。”

“启明老伯!?我小的时候……现在我一点也认不出他了。”

“我明白,我明白!他真可爱,对吧?”

阿依凑近六瑾,握住了她的手,六瑾感到她的手硬硬的,有茧子。有一只羊在她们身后的院子里叫了起来,屋里的灯亮了,孟鱼老爹在咳嗽。阿依轻轻地招呼六瑾同她一块蹲下来。她附在她耳边说:“我们很像两姐妹。”六瑾听了这句话心里热乎乎的。六瑾也想向她说点热情的话,可又怕那些羊听到了会叫起来,就忍住没说。此刻六瑾深深地感到,星空下的小石城远非寂静,人间的欲望在怎样地沸腾啊,就连那些羊也是欲望的化身。

孟鱼老爹在门口喊了一声,并不是喊阿依,可是阿依跳起来就跑进去了。

六瑾立在原地,有点疑心刚才的事是一场梦。为什么启明老伯要让阿依呆在孟鱼老爹家呢?难道这个羊贩子的家对于阿依这样的美女是最合适的吗?六瑾记得从前,总是在清晨,她看见老头赶着大群的羊回到家里。在金色的朝霞里,老头和羊都显得十分亢奋,六瑾背着书包站在路边,简直看呆了。傍晚放学回来时,六瑾就去对面院子外面偷窥那些羊,于是她发现所有的羊都换上了悲哀的表情。

六瑾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看见那盏灯很快灭了。羊儿轻轻地叫着,仿佛是抱怨,又仿佛是惬意。“羊啊羊。”六瑾在心里说。

她顺着马路往前走,设想着多年以前,她的父母从火车站来到这条路上时的情景。这条六车道的宽马路决定了小城的格局。从一开始这条路就在这里,居民商店区则分布在路的两旁。后来城市发展了,路就向东西两个方向延长,再延长。在东边,现在已经修到雪山那边去了。为什么不修第二条,第三条路?为什么不修几条南北向的路来同这条路交叉?六瑾想不通。凡来此地的客人都对这条马路的长度感到惊讶,他们说:“就像通到天边去了似的。”她在路当中停下来倾听,听见什么地方有婴儿在哭,一会儿像在屋子里面哭,一会儿又像在野外哭,但又并不是两个婴儿。婴儿的哭声止住时,就有男声在高歌。但这些声音都很不真实,六瑾宁愿相信是自己的幻觉。那么,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幻觉呢?

六瑾回到自家院门口时,又听到对面传来羊叫,这一次似乎是纯粹的惬意的叫了。一只先叫,有很多只应和,那屋里的灯亮了又黑了。爹爹和妈妈已经离开多久了?五年还是十年?她感到没法确定。那时的马路,在半夜也像这样空阒吗?会不会满地跑着小动物?挂在客厅里的爹爹的像片早就被她取掉了,因为她忽然觉得不妥当,觉得挂出他的大照片就好像他已经死了一样,而他还活得好好的。六瑾知道父母是一去不复返了,可她还是愿意想象他们现在的生活,那就如同一种安慰。也许是由于双方都怀着这种意愿,才有了那些古里八怪的通信。每一次,邮递员都将厚厚的一封信“啪”地一声扔到她的桌子上,每次六瑾都有意外的感觉。她将那信封闻了又闻,一点烟的味道都没有。信纸总是同一种,灰色带点淡黄,可为什么角上印着一个小人呢?少年举着双剑做出招架的姿态,不知谁要杀他。没有挂任何画的、光秃秃的墙反而显得自然一些。

六瑾在黎明前睡着了。入睡前她努力地想那座烟城,还有城里那座铁索斜拉桥。她想不出爹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她很悲哀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脸,还是想不出。笼子里的虎皮鹦鹉说话了:

“不是十年,是五年。”

这话在黑暗中听起来很阴森,今天她说过这句话吗?鸟儿是前几天在市场买的,鸟贩子说,她买了这只鸟儿回去就会“发财”。那个头发曲卷的家伙还将鸟笼打开,让鸟儿飞出来之后,又落到她的肩头,它的爪子抓进她的肉里面去了,她几乎掉泪。这是一只很凶的鸟儿。六瑾将它挂在客厅的窗前,她还一直没听见它说过话呢。是因为家里的小动物日益减少,她才买了它吗?先前这院子里是多么活跃啊。如果是10年,她自己就应该有40岁了。鸟儿说得对,不是10年,而是5年!看看阿依就可以确定这事了,她那么青春勃发,离衰败还远得很嘛。前两天她去进货,进到一种很特殊的印花土布,雪白的底子上印着黑色的环,看一眼就头晕。据说那种布还很受欢迎呢。不知为什么,当时她看了那匹布就觉得面熟,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见过后又忘了。想到才过去5年,想到今后还有好多年,六瑾又感到安慰。再说她的父母还在,还好好的嘛。她就在这种安慰感中进入了梦乡。

在大街的对面,阿依并没有睡。她又溜到了羊群中,蹲在它们里头。这些羊明天就要被赶到市场去,阿依想陪它们。每次到了这种时候,她都很兴奋。

她进城这件事有点怪,她家里并没有发生过任何讨论,就好像是在沉默中酝酿着让她离家的计划——他们愿意她去过另外的一种生活,而不是山居者的生活。刚才六瑾问起启明老伯,阿依的精神就有点恍惚。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往往容不了她多想,发生了就发生了,总是这样。只有过后才会去想。

她稍稍抬起头,便看到老女人的房里有微弱的光,那是孟鱼老爹的妻子。她同这个女人的关系很怪。表面看,老女人似乎是个尖酸的人,阿依却知道她是真的关怀着她的生活。所以她对六瑾这样说:“老妈妈就像在演戏给每个人看。”当时六瑾听了这句话就愣住了。阿依看到她那副心事很重的表情,更加感到与这个女子情同手足。在从前,她还没有来到城里时,六瑾就已经长成这个样子了吗?在阿依的眼里,很多人到了夜里身后就会出现重影,有的人站在那里像是一队人。而六瑾就是六瑾,清清楚楚,没有任何虚的东西。尽管这样,六瑾仍然让她捉摸不透。或许她是真正的“虚的东西”。阿依感到旁边的几只羊同她挨紧了,它们坦白地看着她,也可能不是看着她,是看着她里面的什么东西。“这样的夜晚应该有些什么东西在生出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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