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

作者:毕飞宇

这个叫小金宝的女人把我的一生都赔进去了。人这东西,有意思。本来驴头不对马嘴,八杆子打不着,说不准哪一天你就碰上了。我和小金宝就是碰上了。恩恩怨怨也就齐了。我的上海故事,说到底就是我和小金宝的故事。我怕这个女人。那时候我也恨这个女人,长大了我才弄明白,这女人其实可怜,还不如我。珠光宝气的女人要么不可怜,要可怜就是大可怜。怎么说“红颜薄命”呢。老爷花钱包了她,在上海滩她好歹也是“逍遥城”的小老板,其实她能做的事就两样,就是二管家说的,在逍遥城给老爷赚钱,在床上给老爷省钱。后来我和她一起押到了乡下,我们像姐弟那样好了两天,我对她一好就把她害了。我想救她,多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一出口就要了她的命。在唐家做事就这样,一句话错了有时就是一条命,现的。立马就让你看见尸。小金宝就这个命,多少人作贱她,她自己也作贱自己,没事,一有人对她好,灭顶之灾就来了。她就这个命。

小金宝没有死在上海。她死在那个小孤岛上。她把那把刀子插到自己的肚子里去了。我就在门外,我被她关在门外,只过了一会儿血从门槛下面的缝隙里溢了出来。我用手捂住门槛,捂住血,对她大叫说:“姐,你别流血了,姐,你别流血了。”她不听我的话。她的血也不听我的话。她的血和她的年纪一样年轻,和她的性子一样任性,由了性子往外涌,灿烂烂地又鲜又红。血开始滚烫,有些灼手,在夏末汹涌着热气,后来越洇越大,越铺越粘,慢慢全冷掉了。我张着一双血手叫来了老爷,老爷一眼就明白了。他显得很不高兴。老爷嘟哝说:“我可以不让人活,就是没法不让人死。”

你信不信梦?我信。几十年来小金宝反反复复对我说一句话,她总是说:“我要回家。”这是她死前最后一晚对我说过的话。梦里头小金宝披了长发,上衣还是翠花嫂的那件寡妇服,蓝底子滚了白边。我就没问一句:“你家到底在哪儿?”我那时不问是有道理的,我知道她答不出。我一直想在梦里头好好问问她。我一问,梦就醒了。梦是一条通了人性的狗,该叫的时候叫,不该叫的时候它就是不叫。我想来想去最后把她的骨头迁到了我的老家,埋在一颗桑树底下。桑树可是她最喜欢的树。我去迁坟的那一天是个秋天,没有太阳。小孤岛上芦苇全死了,芦苇花却开得轰轰烈烈。芦苇花就这样,死了比活着更精神,白花花的一大片。秋风一吹,看了就揪心。岛上的小树一直没有长大,秃了,上头停了几只乌鸦。我刨开地,小金宝的骨头一块一块全出来了。她手腕上的手镯还在呢。我坚信小金宝埋到土里的时候还没有死透,她的手像竹子,一节一节,散了,但弓得很厉害,两只手里都捏着大土块。我坚信她没有死透。当年上海滩上的一代佳人,而今就剩了一张架子,白的。大骨头都康了。我把小金宝的骷髅捧在手上,闻到了几十年前的腥味。脑子里全是她活着的样子。她在我的脑子里风情万种,一眨眼,就成骷髅了。一张脸只剩下七个洞,牙咬得紧紧的,一颗对了一颗,个顶个。世上万般事,全是一眨眼。灯红酒绿,掉过头去就是黄土青骨。大上海也好,小乡村也好,你给我过好了,是真本事,真功夫。小金宝就是太混,没明白这个理,自己把自己套住了,结成了死扣。

二管家带领我走向后台。过道又狭又暗,只有一盏低瓦路灯。刚才台上的一群姑娘叽叽喳喳下台了。她们在台上很漂亮,但从我身边走过时她们的脸浓涂艳抹,像一群女鬼。我有些怕,脚底下又没深浅了。

二管家用中指指关节敲响了后台化妆室的木门。他敲门时极多余地弯下了背脊,这一细小的身体变化被我看在了眼里。“进来。”里头说,二管家用力握紧了镀镍把手。小心地转动。小心地推开。小心地走进去。

“叫小姐!”二管家一进门脸就变了,长了三寸。“叫小姐。”他这样命令我。小金宝半躺在椅子上,两条腿搁在化妆台边,岔得很开,腿和腿之间是一盒烟与一只金色打火机,她胡乱地把头上的饰物抹下来,在手里颠了一把,扔到镜子上,又被镜子反弹回来,而后她倒好酒。我说:“小姐。”小金宝没理我,却在镜子里盯着门口的一位女招待。小金宝说:“过来。”女招待走到小金宝面前,两只手平放在小肚子前面。小金宝点点头,说:“转过身去。”女招待十分紧张地转过了身。“嗯。”小金宝说,“身腰是不错,脱落出来了。”小金宝摸摸女招待的屁股说:“难怪客人要动手动脚的。”“——小姐。”女招待惶恐地说。“刚才没白摸你吧?”小金宝说,她猛地把手伸到女招待的乳罩里头,抠出一块袁大头,小金宝盯着女招待,眼里发出来的光芒类似于夏夜里的发情母猫。“别说你藏这儿,你藏多深我也能给你抠出来!”“小姐,”女招待拖了哭腔说。小金宝用袁大头敲敲女招待的屁股说:“你记好了,屁股是你的,可在我这儿给人摸,这个得归我,这是规矩!”小金宝把洋钱重新塞到女招待的乳罩里去,脸上却笑起来,说:“你是第一次,”女招待连忙讨好地叫了声小姐。“但我也不能坏了我的规矩,”小金宝敛了笑说,“这个月的工资给你扣了,长长你的记性,——去吧。”

女招待刚走小金宝就回过头,瞟了我一眼,自语说:“这回换了个小公鸡。”小金宝端起酒杯,在镜子里望着我,她的目光和玻璃一样阴冷冰凉。但她在笑。“过来。”这回是对我说的。

我往前走一步,踩在了一件头饰上,紧张地挪了挪脚步。小金宝伸出一只手,叉住了我的脖子。她的手冰凉,好像是从冬天带到夏天里来的。我的脖子缩了一下,僵在了那里。她的大姆指摸着我的喉头,上下滑了一遭,问,“十三还是十四?”

“十四。”二管家在后头说。

“十四,”小金宝怪异地看着我,“——和女人睡过觉没有?”

“小姐……”二管家十分紧张地说。

“睡过。”我愣头愣脑地说。

“谁?”小金宝的头靠过来,小声说,“和谁?”

“小时候,和我妈。”

小金宝很开心地重复说,“哦,小时候,和你妈。”小金宝扬起眉头问,“姓什么?”

“姓唐。”二管家又抢着回答说。

“姓什么?”小金宝迅速地掉过头,“——让他自己说!”

“姓唐,”我咽下一口口水,回答说。“我姓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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