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春天来到了。

溪流上的冰盖融化了,土地解冻了,苏醒了,四野里流动着沃土有些甘甜的气息。树木也苏醒了,在刚解冻的土地里伸展开根须,拼命地吮吸,把尽量多的水分送上高处的树干和树枝,萧瑟了一个冬天的树林梢头泛出了浅浅的绿意。

这个春天开始的时候,格拉扔鞭炮炸伤了兔子的谣言好像也止息了。虽然说,格拉还会有意无意地听到兔子伤势起伏的消息。他的伤口化脓了,人发烧了。但过几天,这孩子又出现了。那是说,他的伤口又长好了,烧也退了。其实,就是没有这个伤口,他也经常发个烧啊、拉个肚子啊什么的。春天,树木啊、野草啊正恢复生机,但却是动物正弱的时候。就看村里那群现在由南江村贡布喇嘛放牧的羊吧,经过一个冬天,这些羊都很瘦弱了,吃着刚露头的可口青草,胃又受不了,拉稀,加上春风一吹,冻得硬邦邦的骨头都酥软了,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天的羊,走着走着,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在格拉眼中,兔子很像那些熬不过春天的羊。

要是他是格拉这样没人看顾的野孩子,早就曝尸荒野了。好在他有人看顾,奶奶、爸爸、妈妈和舅爷。一年四季都好吃好喝侍候着,都成长得这样吃力而艰难。

过一段时间,会从山外开来几辆卡车,把抬到公路边的木头拉走。这时,男人们还要肩扛背顶把这些沉重的木头装上卡车。村里这群孩子,就围着卡车奔跑,尖叫,欢笑。兔子站在远一点的地方,静静地呆着,站得累了,他就坐在地上。有风起来的时候,不放心的额席江奶奶就出门来寻,带他回家。

格拉站在别人都看不到他,而他看得到别人的更远的地方。

他整天在林间奔忙,在林间搜寻着各种动物足迹,得心应手地设置着各式各样的死亡陷阱。他自己差不多都变成一个野人了。每天,他只是从那些树林的间隙里,看着人们劳碌奔忙。至少在这样的时候,他比那些人幸福,或者说,至少有这样一个时候,他要比所有的机村人都要幸福,因为眼下所干的事情,是他所想要干的,而且有着不断的收获。但那些人,被沉重的劳动压弯了腰杆,一天劳碌下来,只是由别人舔着笔尖,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几个工分。

砍木头已经成了村里男人们一项经常性的劳动。

开荒地上的树抬完后,砍伐的对象变成了村东向阳山坡上那些漂亮修长的白桦树。这片漂亮的树林是村里的神树林。村里那眼四近有名的甜水泉的水脉就来自那片白桦林下。

但现在,上面来人要机村人对这片树林动刀斧了。

公社的、林业局的干部,还有来自更远更大地方的建设委员会的干部坐着好几部吉普车来到了村里,在广场上召开了全村的群众大会。这个大会像所有的群众大会一样,先斗争村里的四类分子。然后,听上面来的人念大张的报纸。然后,人们就知道上面又要让自己干些以前没有干过的事情了。

要是不干事情,或者只干过去干过的事情,那还是新社会吗?这话是新一代的积极分子、民兵排长索波说的;、新社会也真是厉害,谁也没有见过它的面,它从来不亲自干任何一件事情,它想干事情的时候,总能在机村找到心甘情愿来干这些事情的积极分子。据说,不只是机村,在机村附近的村落里也都是这样,甚至比机村附近的整个山地都还要广大许多的整个中国都是这样。那么,这个新社会是比旧社会人们相信的神灵都还法力强大了。

新社会派来的干部说,那些白桦树林要伐掉。

积极分子索波们都表示同意,说早就该伐掉了。大会中断了,拥护号召的积极分子被干部们召集到生产队的仓库里开一个小会。全村的成年人——也就是人民公社社员们继续坐在广场上。仓库里的小会开完了,干部们的吉普车屁股后冒一股青烟,继而扬起大片的尘土。

吉普车开远了,转过几道弯,消失在峡谷深处了。送行的积极分子们还兴奋得满脸红光。转身,社员大会继续进行。大队长讲不清楚小会的内容,就由年轻的、能够更迅速领会上级意图的索波来传达那个小会的精神。

索波说,现在,在四川省会的城市,正在兴建一个肯定比所有的藏民眼睛看到过,和脑子能够想像出来的宫殿都还要巨大的宫殿。这个宫殿,是献给比所有往世的佛与现世的佛都要伟大的毛主席的。

下面有人问:“那就是说,毛主席就要住在那座宫殿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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