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握手

作者:张扬

过去的亊情,真的会“永远过去”吗?

不,不会。亊情既已发生,就是一种存在,就会以这种那种方式被记录下来,在历史上,在社会生活中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影响着今天和今后的人们。

此刻,对苏冠兰教授来说就是这样。夜幕沉沉,万籁俱寂,整个书房依然沉浸在一片淡绿中;大理石桌上的座钟不慌不忙,指针从九点、十点、十一点直至午夜,又指向凌晨。而教授仍然深陷在松软的沙发中,双臂搁在两侧扶手上,左手悬垂,右手五根瘦削而柔软的指头支撑着宽阔凸出的额头,微闭两眼,像是沉思,又像在昏昏欲睡。

叶玉菡也仍然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夜气清冷。她裹上披肩,一手托腮,不时瞥瞥苏冠兰。墙上,“无名女郎”还在翘首傲视;“第九个浪头”则铺天盖地,几乎要吞噬一切。

叶玉菡记不清自己曾经陪伴丈夫度过多少个这样的不眠之夜。直到今天,此刻,她才领悟到此中的全部含义。她知道,琼姐的不期而至,在冠兰胸中激起何等的惊涛骇浪!

苏冠兰虽然闭着眼,但并没有入睡。那久已逝去的岁月,那曾经发生在他和琼姐之间的一切,正在放电影般一幕幕重现,像“第九个浪头”般呼啸奔腾,席卷他的脑海。

教授清楚地记得,他与琼姐的最初相识,在整整三十年前,一九二九年夏天……

呜——

汽笛长鸣。沪宁线上,一列火车从上海向南京疾驶。

这列客车像一条黑色长龙似的,有节奏地震动着,摇晃着。蒸汽机车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在烈日炎炎的墨绿色原野上拖出团团黑烟白雾。这趟列车特别拥挤,所有坐席坐满了人,过道里和每节车厢两头挤满了人,每处空当和每条缝隙都塞满了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歪躺着的人,还有人横陈在行李架上或座位下。尽管车窗都敞开着,但丝毫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车厢中炙热而沉闷,混杂着汗水、烟草、脂粉、腌鱼、狐臭和口臭的气味,乱七八糟,使人头晕眼花,直想呕吐。

“真像被塞在沙丁鱼罐头里!”十九岁的大学生苏冠兰寻思着,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藤编手提箱,挤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汗流浃背,心烦意乱。南翔、安亭、陆家浜、苏州、浒置关、望亭……一座座集镇、城市被抛在列车后面了。无锡站下车的乘客很多,车厢里才稍微宽松一点,但没有出现空座,仍有一些旅客站着。苏冠兰拎着藤箱,跌跌撞撞地挤过几节车厢,终于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空座。他喜出望外,急忙上前,却看到这个双人坐席的另一头,凭窗坐着一位素装少女。

苏冠兰犹豫了一下,问道:“这儿可以坐吗?”

没人回答。

他瞅瞅,与这张坐席相对坐着两位三十来岁的乘客,像是夫妇。车内并无阳光,少女却戴着一顶白布草帽,后脑勺和脖颈被完全遮挡住;她腰肢窈窕,身着洁白的绸质连衣裙,脸向窗外,右手托著腮帮,右肘支在小桌上。一条南方女子中少见的辫子粗大蓬松,栗黑闪亮,从脑后直拖到腰下。

“请问,这儿有人吗,可不可以坐?”苏冠兰又问。当然是问那位少女。

但是,少女依然端坐不动,脸朝窗外,默然不语,像一尊石雕。她不仅不跟苏冠兰搭腔,甚至没回过头来;她也许是没听见小伙子的话,但多半是装作没听见。苏冠兰感到气恼,又无可奈何。看不见少女的颜面,但她的身姿却充分显示着矜持和高傲……

“真是,连起码的礼貌也没有!”年轻的大学生心中嘀咕着,忍住恼怒,再度提高嗓门:“喂!小姐,这儿有没有人,可不可以坐?”

少女仍然不答话,也不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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