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忠汉是大家公认的全县最过硬的公社书记。可是不知为什么,前两天突然被调到县副食公司当书记去了。

这消息太叫人吃惊了!因为大家知道,他领导的地盘最大的芦河公社,各方面的工作一直走在全县十八个公社的前头。全农会召开到眼下仅仅才一个多月,他们的农田基本建设就在全地区冒了尖。近日来,外县、外地区的人不断头地跑来学习取经,给这个僻远的山区县份带来多么大的光荣啊。谁不说刘忠汉是好钢用在刀刃上了嘛!

退一步说,就是调动工作吧,无论从哪方面看,这样的干部都应该放到仗火最紧张的地方去。而眼下副食公司无论如何不是县上工作最吃劲的单位。

副食没“正食”要紧!有人敲怪话说。

大家猜疑:这个调动里面恐怕有些文章哩。可究竟有什么文章,一时乱嘴纷纷,谁也说不清楚。

于是,一些被称为“本县消息灵通人士”的干部,便对这事四处打探开了。

当终于弄清楚刘忠汉工作调动的原因后,多少人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啊?是因为他不会作诗?

老实说,公社书记,可不是个轻省职务。

满年四季,你看那个忙乱吧!无穷无尽的问题,大大小小的会议,各式各样的规划,没明没黑地奔波。批评别人,自己也常挨批评。有时要和别人高喉咙大嗓门地争吵,有时又得苦口婆心地劝别人别争吵……吃不了苦的县级中层干部,对这个职务或者是退避二舍,或者是干一两年就打了退堂鼓。

这刘忠汉从公社成立起,近二十年却死活不下这座鞍马。大多数人对他这一点非常钦佩,也有人说他是瓷脑:老呀老了,还受那份劳苦干甚?法院里判决你不能当县上的部局长啦?真是喀!

不管别人钦佩也好,说他是瓷脑也好,可刘忠汉就喜欢这工作!他说他以前一直打游击,以后又随野战军抬担架,紧张惯了。这公社工作也真有些打仗作战的味道,正适合他。他对他的岗位充满了感情,工作越忙,任务越重,他的心情也就越激奋,越畅快。相反,到一个舒舒服服的环境里,他说他受不了嘛!精神不畅快不说,单就那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的痛,他就招架不住!

今年足足四十八岁的刘忠汉,身材不高,但结实得像一截枣木墩子。一张黑而粗糙的椭圆脸,从两鬓角到下巴密密麻麻地栽着一圈硬胡楂子。他一身连季衣服,天热了单穿,天凉了套穿,早已被风雨和汗水洗得灰不灰,蓝不蓝,你眼睛凑上看半天也确定不了究竟是啥颜色的。只有天很冷了,他才披上他那件穿了多年的光板老羊皮袄。

他的外表平平常常,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真的在陕北到处你都能碰上这号干部。但请你不要以貌相人吧!中国革命的许多奇迹,正是这些披着光板老羊皮袄的人创造的。他们外表并不起眼,但内心里却有一个博大的世界。

在人们印象中,刘忠汉这十几年没害过什么大病。谁见过他什么时候去过县医院呢?公社医院他倒去的不少,不过不是去看病,而是去解决问题。他身上什么地方起了个什么小疮,什么时候起来的,又是什么时候好的,只有小疮知道。他个人的事,他只知道,一年之中,他老婆用麻绳子和丝线纳的七八双铁壳子一样的踢山鞋,都被他磨烂在那些土路和石头路上了。

在世界上所有的人里头,只有他老婆和少数几个人知道:他在那严寒的冬季跑一天回来,膝关节痛得他怎样在炕上呻唤哩!但这件事,他只让它发生在夜间。白天,他还是他的老模样:满身冒着汗气,腿把子像安了发动机一样在有力地弹跳着,把全公社一盘子棋,拨弄得车是车路,马是马路。

全农会召开后,刘忠汉更不要命了。他早晚屁股不着地,从这个村奔到那个村,从这个工地奔到那个工地。眼睛熬红了,噪子呐喊哑了,黑煞煞的脸上没一点血色。头发胡子长了一拃多长,顾不得刮剃;脚老拇指头突在了鞋外边,也不晓得!只有那双熬红的大眼睛,流露出他的内心是多么的畅快呀。实话!这么忙,这么紧张,还不畅快,那就不是刘忠汉了!

这天,他正在兔坪大队的老牛沟里,打水坠坝哩。他立在半山坡炸药炸下的一批黄土上面,双手抱着一根冒水的黑胶皮管子,像抱着一门炮筒,正朝虚土堆上无情地扫射着。碗口粗一股水从他胸前喷射出来,顺着一条壕向山下流淌。壕两边,面对面站着的两行男女,将他们脚下的黄土往水壕里楞撬着。一条泥龙便通过这两行人中间,嗬嗬地向沟底的坝梁上飞蹿而去。整个山孤上水花喷射,泥浆飞溅,铁锨闪光,人声喧腾。啊呀,比打仗拼刺刀还要紧张,还要激烈!

站在高处的刘忠汉看着这情景,畅快极了。他从天不明开始抱上这根黑胶皮管子,还一直没松手哩。中间曾有好几个队干部扑上来和他抢夺,让他去干别的轻活,他都没给。他说他还没过了“瘾”。水坠坝是新引进这个公社的打坝方法,他想把这个新式打坝法的优点好好体验体验。这种土活立得高,打坝的各个环节都能看清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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