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导游

作者:张大春

“我们不需要贵方的任何通讯了,请中止一切语言符号的传输……”耿坚博士喃喃地念着,试图用虚弱颤抖的指尖敲击出他临终前发的语言,但是电脑盘键是如此的遥远,有如在数以亿计的光年距离之外,而真正逼近他的却仿佛是整个不断膨胀的陌生宇宙。


第一个病例出现在一九七五年八月底,地点是中南半岛极南端的金鸥三角地带。越南共和国沦亡之前,该地一度被反共游击队开辟为“海燕特区”,军人及游民曾经花费了十多年的心力在此从事艰苦的原始耕作,直到一九七五年五月初,游击队撤守,北方的解放军和西南方的暖湿气流几乎同时登陆此地。雨季正式来临,气温下降了四度。六月之前,这个前特区的名字——海燕——已经被所有荷枪的士兵和荷锄的移民遗忘,人们当时似乎只能关切雨量。由于缺乏任何气象测量设施,解放军的指挥官除了命令属下不停地更换铝盆,盛装漏雨之外,对于下了多少雨根本一无所知。他愤怒地在无线电里向邻近部队的一个上尉抱怨:“我怎么知道下了多少雨?连睡觉都要穿雨衣!——操他妈!今天我至少要枪毙二十七个猪猡。”他的意思是倒掉一盆漏雨就得杀一个人。这一天他的传令兵倒掉第二十八盆雨水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两年以后这个名叫阮高的传令兵独坐在巴黎市边缘一家小酒馆里,喝下三杯浓浊的黑啤酒,咬着舌头向耿坚博士叙述这件事的时候,忍不住掉下眼泪:“我看见冒血的尸体!冒血的死人,你见过吗?”

耿坚博士点着头,认为对方喝醉了。他有一丝后悔的感觉,不该因着寂寞或无聊而随便和异乡的东方人搭讪的。事实上阮高非但不能谈他中国祖先的语言,就连法文和英文都讲得跌跌撞撞。“我敢打赌你没见过。”阮高决心不理会耿坚博士那善意而无知的点头微笑,继续说:“我去倒雨水的时候看到的,一个死了好几天的家伙身上喷出血来。头上、脖子上、还有胸口和肚子,六个弹孔里喷出泉水一样的血来!”

阮高闪着泪光的眼睛从小酒馆的拱形窗口望出去,穿过对面环市捷运大道上方的两排路灯,灯影周边泛出多刺的白色光芒,但是它遮挡不住更远处黑暗沉郁的夜空,阮高从那衬底的黑夜里看见许多纷乱的图像。他集中精神追随着有关故乡的记忆图像,一字一句读着,渴望耿坚博士收拾起善意的笑容,而能真正了解那样的战争、那样的噩梦。

然而无论是睡梦、冥想或随时出现的回忆,那具冒出六柱一呎高血水的尸体总会首先冲到阮高的眼前,接着,丝毫不容他躲避地,尸体浑身裸露的灰白肌肤漂过积雨泥洼的情景也浮现了。那肌肤上布满青绿色的豆状颗粒,雨滴就在这些颗粒之间流游、汇聚,以及扩散。“我跑回去报告指挥官,他差一点掏枪轰掉我的脑袋。他说我疯了!”阮高很快地抹掉高耸颧骨上的泪痕,哼了一声:“他才疯了!”“你喝醉了,孩子!”耿坚博士拍拍阮高瘦骨嶙峋的肩膀,“而且被战争吓坏了。”“你懂什么战争?你不懂!你根本不懂!”阮高甩开肩,摇着头说:“那尸体会冒血,皮肤上长出绿色的痘疮,是真的!”“记忆有时候会骗人的——更何况那是过去的事了。”耿坚博士尽量维持着先前的笑容,说:“至少你现在过得很好,很自由。这里不是越南,你每天为爱好和平的人送信,晚上来喝点酒,战争早就结束了——”“不!”阮高猛烈地摇头,“这种事永远不会结束的!——而且,不要以为你能帮助我。”

巴黎的国际DNA研究会议结束之后,耿坚博士重返伊利诺,继续窝藏在实验室兼宿舍的小天地里,几乎忘记了阮高的名字和长相。将近有三年的时间,他偶尔想起小酒馆里一夕对话的片段,仍然对冒血生疮的死尸感觉恐怖。但是他宁可相信那只是一次战争里小小的恐惧幻影。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历经许多岁月之后,湮没在历史记载里的战祸竟然是他个人,以及整个世界发生病变的预警。


一九八○年夏季,耿坚博士利用暑假的空档返国。这时他已经微秃,患有轻微的痔漏,对于台北市喧嚣的交通情况和二十年前老友的酬酢极为不耐烦,经常感到莫名其妙的心悸、颤抖和虚脱。而他的老父、老师和同学们却一再告诉他:“你不显老,可是该成家了。”如果耿坚博士能预知十年后的未来,他绝对不会答应去相亲的。相亲那年秋天的第一阵北风过境时,博士夫人艾雪儿向他报怨:“九月新娘没什么特别的,也许我们不该这么早结婚。”艾雪儿喜欢三月的温柔和五月的热情,可是耿坚博士说:“一年十二个月都差不多的吧?”他搓着冒汗的双手,不知道该先整理她的衣箱还是他的书箱,也觉得婚事仓促了些。“谁说仓促啊?”这话是岳父说的,“我混了这半辈子,凡事讲究的就是眼捷手快。”

如果不是因为眼捷手快,岳父不可能赶上一九六二年五月的逃亡潮抢登香港,如果不是眼捷手快,他也不会在尔后几十年间那样勇猛精进地跑单帮、搞期货、做股票,以及用港侨身份回国投资炒地皮。这一回他看准了耿坚博士的社会地位和学术声誉,决心让女儿为艾家博取一种崭新的名望。“我混了半辈子,就是没混到学历。”岳父接下来的说辞却是这样的,“可是学历有什么用呢?我见的、听的、干的事太多了。”

岳父的见闻的确让耿坚博士大开眼界。在相亲酒宴上,耿坚博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拿着筷子的手颤抖着夹起一条海参,放下,又夹起来,最后任它垂落在朱红色的布上,被身边的岳父拣起来扔进嘴里,说:“你不相信是吧?小子,告诉你,千真万确假不了,我亲眼看见一具具浮尸会喷血,浑身还长疙瘩。”艾雪儿瞪一眼父亲:“人家在吃东西啦!”耿坚博士对海参倒了胃口,一颗心翻腾起来。

扯嘴大嚼的岳父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回忆或是吃喝。他的面容从自豪、激动而变得严肃。一年以前他以同样庄重的表情望着维多利亚港外“胜邦轮”上黑压压的难民群,深深觉得老天爷对自己万分照顾。临港的豪华公寓阳台上春风冷冽、名酒温和,他独坐斟饮,曾经叹了一口长气,并且对女儿说:“那年咱们要是没出来,恐怕就跟这些越南人一样了。”“他们会被送回去吗?”艾雪儿举着高倍望远镜,遮住满眼惊恐的神色:“好可怜唷!”做父亲的忽然觉得女儿十分陌生,她怎么可能知道“可怜”是非常非常懒惰又无用的情绪?于是他拿过望远镜来,把焦距调准了港外北方最远处的浪潮,说:“你懂什么叫可怜?”接着,豪雨倾盆而至,他放下镜筒时,模模糊糊地看见酒杯里已经装满了稀薄的液体。当天晚上他听了一夜的雨声;第二天清早再拿着望远镜站上阳台去,天色已经放晴,港里出现了浮尸。

岳父再度提起浮尸是出于耿坚博士的请求。他欣然同意,并喜形于色地向准女婿保证:“如果能帮你在研究学问方面一点小忙,那可真是太好不过了,我一定照实说,绝不加油添醋。”这当然不太容易;岳父形容浮尸长满绿色痘疮的时候竟然说:“臭死了!比他妈大便还臭。”耿坚博士知道他的望远镜没长鼻子,但是没有拆穿这个酒后显得虚疲过度的老人,他猜想所谓的臭味其实早在一九六二年五月时就已深植于对方记忆之中了。

耿坚博士则想起巴黎小酒馆里的落魄邮差。他猛干了一杯花雕,立刻感到酒意从半秃的顶门上冒出了绿豆般大小的汗珠,便不由自主地说:“这,不会是巧合吧?”这是他第一次自言自语;此后许多年过去了,他在生命的末期发现自己再也没有跟人沟通的能力和机会,就认真地染上这种自说自话的毛病,而他总是头一个不知道自己成天嘀咕了些什么的人。在酒宴上,他更不知道岳父正秘密地、积极地从事一项新事业;这个老人已经在一九八○年初成为香港地区最有声望的“蛇头”,经营着走私中国内地儿童的生意。当耿坚博士陷入巴黎/越南/香港的沉思时,岳父起身离席,拨了个电话到香港,告诉一对焦急守候的父母:“你们不要急,我现在在台湾处理一件家务事。两天之内就替你们把孩子接出来,你们等我电话。”他还对那个在话筒中泣不成声的少妇说:“我是过来人,不会不知道你们的苦。”三分钟后,他回到座位上冲半醉的耿坚博士举杯:“我是生意人,不懂什么情啊爱的;我只管把女儿交给你……”下面的话耿坚博士没听清楚,转脸凝望着艾雪儿,她低头微笑,皱眉咬嘴唇,表情令耿坚博士困惑,想要求教于自己的父亲,或是在座其他的亲朋好友,然而此际阖桌却响起了一阵如雷的掌声,把耿坚博士的父亲从餍足的睡梦中惊醒。


耿坚博士的父亲死于一九八二年初。消息传来的那天下午艾雪儿正带着一头发卷坐在起居室看育婴手册。她怀有七个月的身孕,脾气极坏,坏到对刚布置好的新家都百般挑剔起来。“Would you please turn off that stupid TV?”她对丈夫说。耿坚博士正在观赏一个叫“七○○俱乐部”的传教节目,那一黑一白两个主持人互相紧握着的手在旧屏幕上的颜色没有多大差别。其中一个说:“好了,让我们把眼睛闭起来,闭起来,赞美主!我看到了一个脖子上长肿瘤的朋友,是的,你就在电视机前面,就是你。上帝马上就要释放你了,你的肿瘤现在就会好转,赞美主!”耿坚博士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艾雪儿。“干嘛啦你?”艾雪儿狠狠翻了一页书。“握紧他旁边那人的手,无论是你的妻子、丈夫、兄弟姐妹朋友……现在我又看到一个痛苦的人。”另一个主持人说,“你很孤独,又长了痔疮,但是上帝马上就要来释放你了,我们齐声赞美主!”耿坚博士起身去扭换频道,接着,电报来了。他愣立在门边,简短的几行电文从四面八方催迫着他瘦硬的躯体:“我已病笃,汝可返,父字。”他不觉得意外,甚至不很悲伤,只觉得十分恐惧。这时电视上播放着阿根廷派军队强占福克兰岛的新闻,艾雪儿仍在专心读着孕妇保健常识之类的文章。耿坚博士想起中年丧偶的父亲每天晚上看电视时入睡的样子——口水从老人的嘴角淌下来,沿着腮旁深刻而显得倔强无奈的法令纹流到脖子上。他的晚年岁月有大部分是如此流逝的。耿坚博士往往只能在他的梦境之外读书,有时读累了,他会转头看一眼老旧的黑白电视,或是沉睡中的父亲,然后视觉立刻发生变化——那拥塞在小房间里的物事都好像退到很遥远的地方去了,他的眼前仿佛有一具倒置的望远镜筒,把世界上的一切都推移开来。通常在这个时刻,他会打一个寒颤,同时觉得屁眼隐隐作痛。“风很冷,你不知道吗?”艾雪儿睨他一眼。他用背脊顶上屋门,然后说:“我爸爸快死了……也许已经死了。”“不可能吧?上礼拜打电话不是还好好儿的?”艾雪儿又急急地、漫不经心地翻两页书,视线落在一个侧卧举腿的美貌孕妇的肚子上,觉得那怀胎的模样有点假,“我不信。”耿坚博士撇过脸去看屏幕上的阿根廷总统贾蒂瑞演讲:“……我们的子孙会了解,这一代的阿根廷人为民族争取过永恒的荣耀,他们也将要继承这一份光荣的传统,永不屈服,永不妥协,永不失败……”“可是他会死的,我知道。”耿坚博士泪眼盈眶地说,“不然他不会拍这种电报给我。”“你打算回去么?”艾雪儿用力把育婴手册掼在地上,“告诉你,那么远我可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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