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导游

作者:张大春

各位千万不要期待从我这里听到什么故事,我只是个导游而已。

感谢各位从百忙之中抽空来参加我们的活动,而放弃了那些可能很有趣、很有意义、很值得回味的旅行——譬如说:北海道雪の祭、好望角看哈雷、奈洛比野生动物巡礼或者古罗马探访等等。


我们所安排的节目却非常简单,各位要参观的只是一幢极其普通的十二层楼公寓。公寓南侧近顶处的墙上有两排黑漆铜质大字,写着:“富礼大厦/Fortune Building”,是大厦的名字。负责设计和监造这幢大厦的范扬帆总工程师此刻住在十二楼A座,他卧室的床头正顶着墙外那“富”字的宝盖。老实说:他并不满意“富礼”的英文命名,可是又实在想不出哪个英文单字能兼含“富而好礼”的意思,又可以贴切“富礼”的发音。他的妻子林南施女士曾经是大学英文系的系花,一度替他出主意,给大厦起了个“Fully Building”的名字,范扬帆不同意,他认为听起来“笨笨的”,念不好成了“Foolish”。

富礼大厦落成一年之后,林南施还记得她丈夫拒绝“Fully”这个字的时候嘴角往下撇了撇的表情,那个表情让林南施第一次产生被轻视的感觉。她相信打从那个时候起,范扬帆就开始远离她了。于是,当一年后一个初夏傍晚她从附近超级市场步行回家的途中,忽然抬头看见“Fortune Building”的字样,登时有一种强烈的愤懑、不祥之感,认为这大厦是一个疏离的象征。

其实一旦我们开始认识这幢大厦的每一个成员,就会发现他们之间有多么的亲密了。

首先,我们必须认识一下底楼柜台后面这位大厦管理员关佑开先生。他曾经是某军校的中校教官,退伍后在北部地区各工厂、工地、仓库担任警卫。富礼大厦还在施工的阶段,他就睡在样品屋后头的一间夹板房里。每天和监工、营造商、顾客等人轮班巡视整幢大厦的发育情形。他通常在夜间值勤,曾经数度赶走附近一些来窃取彩色瓷砖或隔音板的国中生小贼。所以关佑开对落成后的公寓有一份独特、浓郁而得意的感情。这份感情使他在初面对公寓住户的三个月里有些不自在,他一直觉得这些人掠夺或侵略了他的什么,以致时常不经意地显露出一丝敌意。每当目送人们出入电梯的那一刻,他就情不自禁地哼着被辣椒麻痹的鼻子想:从前他每天晚上都在那电梯的位置撒上几泡酒气蒸腾的小便,这些住户现在全踩在他关佑开的尿里。住户偶尔也觉察到关管理员的敌意,但是没有人在乎。七楼A座的魏太太说得好:“管理员就该这样,就是要凶一点,我们才住得安稳。”

魏太太教导她的一对子女在进出公寓大厅时一定要高声喊:“关伯伯好。”不出两个礼拜,公寓里的一百零八个儿童和青少年都纷纷起而效尤。关佑开从而品尝到身为慈祥长者的悲悯滋味,也再度回味起军旅生涯中无时不与的尊荣。一段时日以后,他已完全忘记小便的事,并且经常主动去换洗电梯里的圈毛地毯。搓洗地毯的工作单调又乏味,不过关佑开多年来历经各种单调乏味的事,倒也十分适应。他总在反复搓揉起满手泡沫的时候想一些美好的东西,比方说:那个住在八楼B座的单身女郎易婉君有一双高耸的乳房,和丰腴的屁股。

易婉君当然不知道这些。她惯于在午夜前后洗澡,把全身上下打满肥皂沫。碰巧的话,她打肥皂的同时关佑开正在搓地毯,如此而已。她很少去在意富礼大厦的任何事物。除了偶尔在电梯里感受到两只色迷迷的眼睛的凝视,易婉君几乎不觉得公寓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每当她的同事、同学或亲人问起:“你住的地方怎么样?还好吧?”她总要眨巴眨巴眼睛,想想,然后说:“没什么,反正是住嘛。不过好像有一个色狼,住楼上的。”她从没正眼瞧过那个色狼。

那个“色狼”住在十一楼D座,叫林秉宏,是一家贸易公司的经理。林秉宏并不知道:易婉君所有的同事、同学和亲人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哄传着“小婉家的楼上有一个色狼”。他更不像关佑开一样,对易婉君有什么特殊的企图,不过他确实觉得这位八楼的邻居有一些面善。

事实上林秉宏和易婉君都忘了:当他们还在读高中的时候,男女两校合办过一次郊游,他们曾经牵手爬过一段艰险的山路。易婉君后来对林秉宏说:“谢谢。”那是打从林秉宏变声以来第一次和异性朋友的交谈,很是兴奋。假期结束后他告诉班上的小公鸡们:“我把到一管马子!”这个谎言不断地维持、扩大了一个学期之久,膨胀到最后的结果是:“我带她到体育场的看台去做了,没什么嘛。我想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的。”在易婉君那方面,幻想和谎言以截然不同的姿势上演着。她在假期结束后带着困惑无助的神色对同学宣布:陪她走过一段山路的那个男生每天写情书给她,害她烦死了。“我只好告诉他,要专心读书,考一所好大学。”她幽幽然说,“以后有缘再见了。”

林秉宏确实是个用功的学生,即使毕业之后这么些年,结了婚,生了孩子,干上了经理,仍旧维持着夜读的习惯。他书房的台灯一向是全公寓最后熄灭的。午夜两点,他合上那本艾柯卡的《反败为胜》,起身到窗前眺望整个富礼大厦的中庭(有时候会看见关佑开拎着手电筒出来晾地毯)。然后他就慢吞吞地走回卧房,慢吞吞地脱衣服、上床,在林太太身躯尚未占据的一块空间里躺好,叹一口气。

即使林太太当时十分清醒,她也不会明白:林秉宏有什么气好叹的?或许她会说出来:“你有什么气好叹的?”林秉宏自己也莫名其妙;他有什么气好叹的?可是他上床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有这么莫名其妙。他的失眠也一样莫名其妙。他每天都会和妻子说:“今天累得像狗一样。”可是今天和昨天或者明天后天注定一样的是他睡不着。他已经一整年没睡过觉了。他不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事业么?忙得很,也例行得很、稳定得很。婚姻和家庭也一样。他曾经翻遍市面上各种有关大众心理学的畅销书,想找出自己失眠的问题出在哪里。书上说他焦虑;他否认,因为他的生活里没有值得焦虑的事件。书上说他刻板;他否认,因为他有丰富的精力和财力从事休闲生活:种花、品茶、看艺术季表演以及分析国际局势。书上说他不满现况;他否认,因为妻子贤惠持家、儿女聪明乖巧、职务高尚、业务有发展。书上说他缺乏刺激;他也悄悄地否认,因为他还有一个到两个可以固定、也可以不固定的亲密女友,互相无牵无挂地取悦每个礼拜二或礼拜五的午后。书上说的一切他都有充分否认的理由。每当他和那些心理分析或社会分析的权威著作抗战获胜的一刻到来,天就差不多亮了。林秉宏换上晨跑鞋的时候往往会预测自己下楼、跑步、拿报纸、上楼的过程中可能会遇到什么人。他很少猜错。公寓里时兴晨跑的就那么几个:四楼B座的退役少将梁隆润、六楼A座的美国商务律师詹姆斯·詹宁斯、九楼C座的茶庄老板刘志仁和十二楼D座的画家管涤凡。林秉宏和所有的这些人一样:彼此都只认得脸孔,其余一无所知。他们在路上碰到面,会相互颔首致答礼貌。但是没有人会跑一样的路线。

梁隆润一向直奔国父纪念馆。他在那里认识了一个跳土风舞的中年寡妇。两人除了扶腰搭手转圆圈之外什么也不做。为此梁隆润有些恼恨自己割除摄护腺的手术做早了。可是纯跳舞并没有妨碍这两个人各自重新投入少年时代试探恋人心意的情怀——仅止于试探而已;梁隆润偶尔会捏捏对方的虎口,擦碰她的腰肢。对方不时也来踩踩他的脚趾(使他出汗发痒的香港脚得着短暂的、快意酣畅的疼痛)。他知道她早年死了丈夫,儿女都已成家立业,她现在住在女儿女婿家。她则明白他的妻子尚称健在,一家三代欢乐同堂。两方面的了解真实而坦诚,对于他们私心倾慕的情愫没有助力也没有阻力。他们乐于分享每个晴日清晨的三十分钟,现实的一切在那三十分钟里死灭。在重返青春的幻想里,双方都没有注意一个小小的细节——她的一个儿子也住在富礼大厦的公寓里,曾经有一次夜饮醉归,吵醒了半座大厦的住户。那天晚上梁隆润一马当先,冲下楼来,拎起醉鬼的领带和腰带,把他摔到中庭的喷水池里去。寡妇的醉鬼儿子挣扎余勇,爬出水池,可是手软脚软地回不了手。梁隆润双掌反插在腰际,巨大的影子遮住对方的视线和身体,厉声骂道:“入你娘!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第二天一大早,他一面打着呵欠,一面向舞伴抱怨:现在的年轻人道德沦丧、是非不明。她不住地点头附和着说:“可不是嘛!什么都不比从前了。现在的人一点教养都没有。”这一个清早梁隆润的体力有些不继,跳完两支苏格兰方块舞就头昏脑涨,回程只好搭出租车。他在离公寓还有一百公尺的转角下车,撑着精神喘着气,跑完最后一段健康之路。进门那时候他没搭理关佑开的“将军早!”便一头栽进电梯里。里面站着六楼A座的美商律师J.J.和他昨晚从Fisherman Pub吊来的小妞苏珊。苏珊是不折不扣的中国人。她的爸爸如果知道她染黄了头发依偎在老外毛茸茸的弯臂里,一定会越狱出来亲手掐死她。苏珊从一开始混迹酒馆就明白这一点,每回她和外国男友在一起总不免会撞见像梁隆润这一类父执辈的人既仇恨又轻蔑的眼光。于是她照例加紧嚼着口香糖,翻起白眼抬头瞪视电梯楼层指示灯的数字。梁隆润越发不能忍受苏珊这种挟洋以自重的态度,一阵气血涌动,喉头颤抖,呼噜叭哒朝关佑开刚洗过的圈毛地毯吐了一口浓痰。J.J.皱眉目送吐痰的野蛮老头走出电梯,摇了摇头。苏珊也摇头。J.J.说:“Chinese really have a bunch of spit.”苏珊说:“Yes,sure.They are all the same.”她掠一下发梢,在转瞬间彻底忘记世界上出现过梁隆润这么一个人。可是,如果她了解真相的话,她应该会一辈子记得:梁隆润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糟老头儿——当初她爸爸盗卖军品(黄豆和汽油)的案子发了,坚持将之移送军法处的就是这位梁将军。如果不是梁某人,苏珊一定还是个满头乌亮秀发、举止温驯矜持的典型中国少女,也就不会对代表中国人老旧观念和顽固传统的dirty old man有那么客观的见解了。“I hate them,you know.”苏珊把口香糖扔在地毯上,“They are trash.”

关佑开在三天以后发现了口香糖渣,它已经变得又黑又硬,和圈毛牢固地结合成一个整体。他首先怀疑是五楼D座吴宝明那一对调皮捣蛋的双胞胎搞的鬼。双胞胎一向喜欢和他开玩笑;一个说:“关伯伯好!”另一个就接着说:“小朋友好。”两个小鬼也从来不让他分清楚:哪一个是小宝?哪一个是小明?他趴在地上用小刀片刮除口香糖渣的时候更加强烈地感觉到老来遭受愚弄的羞辱,不禁连声叹息。这一幕被刚刚晨跑回来的画家管涤凡看见,忍不住脱口赞道:“太美了!”管涤凡环臂抱胸,大拇指揉擦着下巴额上的胡须,被突如其来的灵感感动得有些泫然。他花了十分钟的时间观赏关佑开殷勤割理的动作,看着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汗珠滑过他层层起伏的颊边皱纹,迅即滚落,被致密的地毯吸收净尽。

管涤凡兴奋地跑上楼梯,回到十二楼D座的画室,打开拍纸簿,开始作草稿。直到接近黄昏的时刻,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捧着第五十三张草稿纸,面对落地窗外的夕阳唱起歌来。纸上是一个和关佑开长得极像的老人(或许还要老些、瘦些),正在一汪田水里插秧,汗水滴落田水所引起的涟漪映照着老人脸上的皱纹。管涤凡揉着胡子,绕室慢跑,一边更大声地唱:“透早就出门,天色渐渐光,有时踏水车……”循着近两年画坛流行的趋势来看,这张画铁定能在全省美展中脱颖而出、赢取大奖。他太清楚这一点了。

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管涤凡经常到楼下和关佑开聊天,听他抱怨管理员的福利微薄、工作繁重。既要担心门户,又怕得罪访客,他的“老长官”梁将军最近就不只一次地告诉他:“别让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混进‘富礼’来。”“可是,您给评评理——”关佑开说,“妓女脸上又没写着字,这年头谁分得出哪一个女人是卖的?哪一个女人不是卖的啊?”管涤凡只管点头,他根本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他正在十分专注观察关佑开左颊筋肉跳动时光影的变化。真正注意到关佑开谈话的却是刚从外面回来、一脸倦容的易婉君。她以为关佑开已经窥知了她每周一三五晚上在金大姊那里兼差的秘密,立刻吓得低头疾行。结果按错了电钮,电梯带她直上十二楼。门一开,她跌跌撞撞地往B座走去,慌忙间掏出钥匙狠狠往锁眼里一插,扭转了半天,只急出一头汗水,猛抬眼才发现走错了楼数。

这本来只是一个非常无关紧要的小插曲。易婉君埋怨两声倒霉,转身下楼回家,马上放一盆热腾腾的洗澡水,不过是比平常提前三个小时往身上打肥皂而已。可是十二楼B座屋里的情况却完全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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