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作者:彭建新

张腊狗歪在一把油光光的竹躺椅上,头顶上那把硕大的电扇,悠悠地转。

电扇这玩意,在汉口还真是个稀罕东西。

汉口人热天有两样东西是离不开的。一是芭扇,一是竹床。不是汉口人,绝对不晓得汉口三伏天的热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将近有五十多天,汉口就笼罩在36度到40度高温的熏蒸中。当然,汉口没有几个人晓得什么温度不温度,只晓得热,只晓得热了有一把芭扇一张竹床,在随便哪个开阔的地方一躺,就是神仙了。至于能够在哪个巷子口或在河边的堤上占个一席之地,有悠悠的穿堂风或潮润润的河风抚摸疲劳酸胀的筋骨,真不晓得要感谢是哪辈子修来的福。

在汉口人眼里,比芭扇进步些的扇子只有在剃头铺里看得到。严格地说,那是一张布帘子,用绳子挂在剃头铺的屋梁上。绳子通过一个滑轮被人扯到手里,一拉一扯,布帘子就一荡一荡,把燥热沉重的空气荡出些动静来,那就是风了。通常,扯这种“扇子”的是一个孩童,通常是七八上十岁的样子。这种扯绳子的活,力气倒是不怎么需要,就是单调。七八九,嫌死狗,正是好动爱玩的年龄,扯着拉着,往往就迷糊过去了,于是,剃头铺里就常常有老板的呵斥声。外面的人一听就晓得,这是在吼扯扇子的小伢。剃头是个服侍人的事,除了呵斥扯“扇子”的小伢,剃头的还能吼哪个呢!即使这种看来可笑的“扇子”,也还是个奢侈品。屋子要宽大,又要花钱雇人,一般人家实在用不起。当张腊狗躺在原始的竹躺椅上享受现代文明成果的时候,汉口绝大多数人不晓得电扇为何物,更不晓得电为何物。

其实,张腊狗也不晓得电为何物。要晓得做么事呢?天下的新鲜玩意太多啦,都要去晓得,还不把人累死?张腊狗的眼睛随着电扇叶子的转悠,渐渐地迷糊了,但是,他的思绪,却没有迷糊,反倒是牵丝扯襻地活跃得很。

其实,张腊狗没有睡意,就是有睡意,眼下他也不敢睡过去。

他在等湖北督军齐满元。

湖北督军是湖北最大的官,汉口侦缉处处长张腊狗虽然只是个处长,却是督军大人的心腹。齐满元一介行伍,别说三坟五典没有挨过,就是斗大的字,恐怕也就识得一箩筐吧。照说,齐满元需要的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为督军当参谋的幕僚。像张腊狗这样也是斗大的字识不得一担的流氓混混市井青皮,就治国齐家平天下来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可取之处。但是,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往往倒是最顺理成章,这倒合了汉口的一句俗话:臭肉总有臭苍蝇来叮。齐督军虽胸无点墨,满脑壳没有一丝儿要治国治天下的打算,但他老人家却是个聚财的行家扒钱的里手。齐督军治湖北八年,就只用两个字:压和榨。凡有与督军大人相抵牾的,一律用刀或用枪去压。相比较而言,督军更喜欢用枪。虽然督军是用刀的好手,但做了督军之后,发现用刀很啰嗦,杀一个人有时一刀解决不了问题,还搞得血呼啦呲的很是张扬,像督军杀了很多人一样,影响不好。尽管督军大人乃一方诸侯不怕哪个,但形象太糟糕把人吓得不敢做生意不敢在治下过日子,督军大人找谁榨财呢?所以,齐督军除了经常对学生伢们和教书先生们吓唬吓唬,说一些杀头枪毙的话头之外,抖狠的话一般是不说的。在督军大人看来,学生都是些伢秧子,吵吵闹闹不懂事,教书先生都是些绿豆胆子,一吓一诈就满可以解决问题。

至于像孙中山黄兴还有本省的什么冯子高之流,就不是吓吓诈诈能够解决问题的了。对付这些人,对付这些把皇帝老儿赶下龙廷还不罢休,总是不停地要革命的死硬革命党,要下狠手,像咬人的狗,不咬则罢,咬则一剑封喉!

比如今天,督军齐满元过江到汉口来,就是打算找一个清清静静的地方,不声不响地搞一个咬人的大动作。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匹夫一怒,以头抢地。齐满元听说书的这么说过。“老子一怒,杀人如麻!”杀人如麻这种话头,齐满元也是从戏园子里听来的。齐满元虽不是天子,但自认从来不是匹夫。搞这种悄没声响杀人如麻的大动作,汉口大旅馆最为合适。

汉口大旅馆坐落在靠近宗祥路一侧的花楼街口。汉口大旅馆是张腊狗参加辛亥革命的成果。作为辛亥革命保卫汉口战斗中民军的一名标统,革命成功之后,有几个钱兴办这么一处产业,并不为过。张腊狗的确很满意。

“晓得有几多人都参加了首义革命咯,又晓得死了几多哟!就是冇死的,命革完了连根官毛都冇捞到的,晓得有几多!就像冯子高,当年还是我的上司咧,还是汉口军政府的副主任,官冇做,人都不见了!”张腊狗的思绪随着电扇的转悠而转悠。“老子有今天,靠哪个?靠老子自己!靠督军?督军也就是看中老子在汉口的这块地盘!”

张腊狗的这块地盘,的确很气派。四层楼的钢筋洋灰建筑,在花楼街这条古老的街区本来就鹤立鸡群了,上下楼还不需走路,电梯呼呼地直上直下,像是坐飞机!这份尖板眼,除了租界的个别楼房,在汉口华界绝对是独一无二!更有吸引如齐满元之流的地方,就是进了汉口大旅馆,吃喝玩赌嫖,一概不需要再出门。这五样东西,虽然自古就被人称之为五毒,但一代一代总有人趋之如飞蛾向火,绵绵不绝。像齐满元这样执掌一方生杀大权的人物,就是汉口大旅馆的常客。可以说,张腊狗之所以能坐上汉口侦缉处处长的交椅,隔江隔河的却能得到齐督军的欢心,很大程度得益于这处产业的吸引力。

齐督军不是个五毒俱全的人。吃喝玩赌嫖这五毒之中,齐满元绝对不沾赌字。即使有人为巴结他而邀他打“人情牌”,他也不上阵。有这种场合,他老人家往往操着浓浓的山东腔,说:“你他妈的不就是想在牌桌上输几个钱给老子么?不就是想用这法子来拍老子的屁么?那还不简单?想输多少,就现眼前数多少给老子不就完了么!人情老子照领,不比在桌子上摸来摸去的省工夫省力气!”

对于其他的“四毒”,齐满元却放得很开且有他自己独到的看法。

“妈的,吃喝算个什么毒?天下谁不吃喝!真是放屁!玩、嫖也算毒?你妈的活着,能证明你妈的活着的法子是什么?就看你妈的有没有力气玩,连玩的劲头都没有了,你妈的还算是个活人吗?嫖,有什么罪?不就是男的女的一人出一件家什,在一起玩得都快活么!妈的,不嫖,哪来花捐……”

在张腊狗看来,赌博这玩意,其味道就在赌的过程之中。如果省略了过程,仅仅只为钱,那世上任何事情都成一样的了。试问,世上哪一样事情不是为了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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