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

作者:路翎

将纯祖,怀着兴奋的、光明的心情,随演剧队向重庆出发。演剧队沿途候船,并工作,耽搁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武汉外围的战争临到了严重的阶段。战事底失利使生活在实际的劳碌里,希望回到故乡去的那些人们忧苦起来,但对于生活在热情里面的这些青年们,情形就完全相反;对于他们,每一个失败都是关于这个民族底坚定的一个的新的表示和关于将来的道路的一个强烈的启示;每一个失败都激起他们底热烈的、幸福的自我感激。他们觉得,旧的中国被打垮,被扫荡了,他们底新的中国便可以毫无障碍地向前飞跃。

蒋纯祖,像一切青年一样,不自觉地努力使目前的一切适合、并证明他底梦想:而不能适合他底梦想的,他就完全感觉不到。他从未梦想过他会到四川来,并从未梦想过会接触到这些人。三峡底奇险的重山和江流使他幸福地觉得他将永远地在这个雄壮的大地上行走:他所注意到的,是他自己底激动的心情;他把这种激动在各种样式里提到最高点,因此他丝毫都不能真地欣赏风景——如那些古代的诗人们所欣赏的:大家以为古代的诗人们是如此欣赏的。在演剧队里,蒋纯祖也一样:他丝毫都不能注意到实际的一切;他不能注意到别人对他的态度,他只希望别人对他好,他把这希望当做真实;他从未思索过别人,他只注意自己底思想和激动;他只求在他自己底内心里找到一条雄壮的出路:这条路已经从人间底一切和自然界底一切得到了强烈的暗示。

他只注意他底无限混乱的内心,他觉得他底内心无限的美丽。虽然他在集团里面生活,虽然他无限地崇奉充满着这个集团的那些理论,他却只要求他底内心——他丝毫都不感觉到这种分裂。这个集团,这一切理论,都是只为他,蒋纯祖底内心而存在;他把这种分裂在他底内心里甜蜜地和谐了起来。在集团底纪律和他相冲突的时候,他便毫无疑问地无视这个纪律;在遇到批评的时候,他觉得只是他底内心才是最高的命令、最大的光荣、和最善的存在。因此他便很少去思索这些批评——或者竟至于感不到它们。

他最初畏惧这个集团,现在,熟悉了它,颁皁地知道了它底缺点,就以反叛为荣。而这种反叛有时是盲目的、兽性的。在这个集团里克(SidneyHook,1902—),英国的席勒(FerdinandCanning,每一个人都以新的思想和理论为光荣;由于这种热情,并由于戏剧工作底特殊的感情作用,人们是浪漫地生活着;人们并不认识实际的一切。因此,这个集团底纪律,在某些方面,就不能够存在。这个集团里是充满了理论,但无确定的纪律。人们底缺点,特别是两性关系上的缺点,遭受着理论底严厉的打击,而理论,由于理论者总是带着某种感情底个人的缘故,很少是确定的。比方在普通的集团里——在一般的学校里,纪律底规定是,私出校门者记大过,但在这里,随便行动的个人所遭遇到的处罚就不是记大过,而是最高的原则底无情的裁判:人们把一切行动都归纳到最高的原则里去。因为这个最高的原则需要包括这样多的东西,它就不得不扩大自己,因而就不得不变得稀薄。在学校或兵营里,人们反抗记大过之类,因为人们是觉得自己是有理由的;但面对这个稀薄而又坚定的原则,人们因为不可能觉得自己是有理由的缘故,便觉得自己是有心灵,有个性的。在这里,这些个性,是体会到无穷的惶惑和痛苦。它常常屈服,但更常常地是起来反抗。在这个时代,这件事是严重的,以致于有些反抗者迅速地毁灭了他们底所有的希望。

人们常常是不懂得原则的。更常常的是,原则被权威的个人所任意地应用,原则被利用,这一个个性征服了另一个个性。年青的人们,亟于获得。过于宝贵自己,就不能宝贵这个地面上的苦难的人生。年青的人们,在热烈的想象里,和阴冷的,不自知的妒嫉里造出对最高的命令的无限的忠诚来,并且陶醉着,永不看见自己,以致于毁灭了自己。

在演剧队里,集聚了热情的青年男女们,有些是有着经历的,有些是初来者。在演剧队里,是统治着人们称为浪漫的空气的那种热烈而兴奋的,有些凌乱的空气。但因为这个演剧队是在民族底最高的命令里组织起来的缘故,最高的命令就对这种空气做着顽强的斗争。演剧队底负责人,对演剧的外行,代表着这个最高的命令。演剧队里面的人们,无穷地热爱着这个最高的命令,同样无穷地热爱着他们底自由的热情的生活;像蒋纯祖一样,他们在内心把这两件东西和谐了起来。这两件东西在这个集团里常常是和谐的,因为大家相信,这是一个艺术的集团;但有时它们无情地分裂了开来,造成了严重的风波。

常常是因为恋爱问题而造成这种严重的风波。在这个时代,热情的男女们,确信自己们已再无牵挂,确信自己们是生活在全新的生活里,确信在恋爱里有着庄严而美丽的一切——几乎是物主义的许多观点。提出精神是物质的产物,思维是人脑的,确信这是一个热情的恋爱底时代,他们很容易接近起来。他们相爱,做了一切,除了他们底梦想以外什么也感觉不到。这个时代是产生梦想的时代,这个梦想将继续到后来多年。

这些男女们,或这些梦想家们,经过三峡里面的那些穷苦的县城和村镇,在每个地方做宣传工作;事实是,对于这些偏僻的地方,较之宣传工作,他们底生活发生了更大的作用。对于这些地方,他们是远方的奇怪的战争底流亡者和代表人,并且是富裕的顾客。这些偏僻的地方差不多完全是从这里懂得他们底民族正在进行的这个战争的。那些活报,那些街头剧,那些“放下你的鞭子”,获得了大的效果,但这些男女们底诚恳而乐天的态度,富裕的金钱,和严肃而又随便的生活获得了更大的效果。

这些小镇是建筑在悬崖上,或简直是建筑在两棵可畏的巨树底间隙里的,它们是非常的古旧,非常的贫穷。走在它们底滑腻的石板街上,在那些低矮的、黑色的屋舍中间通过,遇到一个粪池或遇到一个猪圈,蒋纯祖总有悲凉的,怀慕的心情。那在绝壁下面奔腾着的狭窄的江流,远处的雾障和雾障下面的夺目的闪光,那些在险恶的山峰上面伸到云雾里面去的浓密的森林,和那些在可怖的波涛上摇荡的小木船,使蒋纯祖感到那些沉默的、苍白的乡民们底生活是如何的辛辣,如何的悲壮;而他自己,离开了往昔的一切,向陌生的远方漂流,开始了怎样悲凉的生涯。

对于两性间的关系,蒋纯祖曾经有道学的思想;他用这种悲凉的生涯破坏了这些思想。对于他、悲凉的生涯是壮阔的,自由而奔放的生活,童年的生活和专制的学校生活使他对两性关系有着暧昧的、痛苦的、阴冷的观念,他常常觉得这种关系是可耻的;但他又有美丽的梦想学说。,这个梦想比什么都模糊,又比什么都强烈——他现在完全地走进了他底梦意,他和那些痛苦的观念顽强地斗争。他开始想到,人底欲望是美丽而健全的,人底生活应该自由而奔放;在天地间,没有力量能够阻拦人类,除非人类自身;那些痛苦的观念,是一种终必无益的阻拦。他是混乱的;他一面有悲凉的抱负,一面有健全的生活的理想,而在接触到实际的时候,那些痛苦的观念便又复活;这种欲望底痛苦,不再有道学的伪装,因此显得更坚强。他底内心活动能够调和一切和无视一切,唯有这种痛苦无法调和,同时无法无视。

在剧队里,蒋纯祖多半异常沉静,但有时是活跃而喧嚣。像一切素质强烈的人一样,蒋纯祖底声音异常大,动作异常重;感情猛烈,好胜心强。也像一些强烈的人一样,因为欲望底痛苦比别人强,蒋纯祖是羞怯而混乱的。

蒋纯祖曾经用道学的思想来满足妒嫉并防御欲望底痛苦,现在,在新的环境里,他再无防御;他是爆发了出来。他不能够觉察到别人对他的不满。他是深深地感觉到他身上的矛盾的,但他,年青的梦想家,不愿意想到他们。他觉得,仅仅是悲凉的生涯,以将来的痛苦惩罚现在的错失,便可以解决一切。他想象他现在有错失,这种想象是甜蜜的慰藉;因此他不知道现在的错失究竟在哪里。

这是这个社会,这个时代所产生的个人主义者。剧队里面的人们,多半是这种个人主义者。经验较多,而失去了那种强烈的热情的人们,就常常显出投机的面貌来。而那些缺乏心力动力因见“四因”。,容纳着一切种类的黑暗的意识而不自觉的青年们,亟于一劳永逸地解脱自身底痛苦,亟于获得位置,就体会出对最高的命令的无限的忠诚来,抓注了这个时代底教条,以打击别人为自身底纯洁和忠贞底证明——人们本能地向痛苦最少,或快乐最多的路上走去,人们不自觉投机以拯救自己;这些青年们,在人生中,除了这种充满忠诚的激情的投机以外,再无法拯救自己;另一些青年们,在这个阶段上,他们底心灵在投机上面战栗,由于各种原因,以个人底傲岸的内心拯救了自己。人们并不是很简单地就走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但人们又愿望自己是一劳永逸地变成适合于新的理论的,新人类;人们相信自己已获得了全新的生活,相信自己是最善最美丽的,如果突然失望了,人们就会痛苦得濒于疯狂。年青的人们不为自身底缺点而痛苦,因为他们善于想象,并且不愿看见;对于他们,虚荣心底痛苦高于一切。

在这个演剧队底内部,有一个影响最大的带着权威底神秘的色彩的小的集团存在着。这个小集团底领袖显然就是剧队底负责人王颖;负责剧务和负责总务的两个人都属于这个集团,张正华显然也属于这个集团。这个集团里面的人们底一致的行动,权威的态度和神秘的作风,唤起了普遍的艳羡与妒嫉。这个集团常常对某一个人突然地采取一种态度:对这个人,他们原来是很淡漠的,但在某一天,他们以一致的态度。包围了这个人,说着类似的话,指摘着同样的缺点,使这个人陷到极大的惶恐里去。有时候,剧队召开会议,这个集团一致地提出、并赞成某一个议案,并一致地打击反对者。他们聚在一起严肃地谈话,另外的人一走近,他们便沉默;他们对工作抱着自信的,坚决的态度,他们极活跃,但又极沉默;显得他们心里有着秘密的,神圣的东西,世界上没有力量可以打击他们。特别在遇到别人底恋爱的时候,他们就鲜明地,压抑不住地表现出这种东西,他们傲岸地,镇定地走过去,好像老军官在新入伍的兵士们面前走过去。这种最高的满足唤起了人们底艳羡和妒嫉;人们希望加入到他们里面去,假如不可能加入,人们就反抗。

蒋纯祖迅速地战胜了他底音乐上的竞争者,成了音乐工作底负责人。他对这有很多感想。他觉得自己底音乐知识是很有限的,为什么别的人们竟然比他更贫乏;他发现很多人,特别是少女们,都能够唱歌,但不求理解,毫无更多一点的音乐才能。在戏剧上这也一样。队里的对社会科学和文艺的学习空气很浓厚,但对于音乐都很淡漠;对于戏剧,则重复着关于演技的探讨。在社会科学的学习上面,由于那个权威的集团,蒋纯祖怀着痛苦的情绪:他亟于学得更多、他亟于接近这个集团。他想到,是由于这个集团底操纵的缘故,大家忽视了戏剧和音乐的实际的部门,像一切人一样,他觉得他所从事的东西是最重要的。于是他有了实际的理由,敢于在心里确定了对这个权威的集团的不满。

其次,他发觉到,虽然他负责音乐工作,在队里,甚至在音乐工作上面濂学以周敦颐为代表的学派。因周敦颐原居道州营道,他却是毫不重要的人。只是属于那个小集团的人们才是重要的人,假如他们对蒋纯祖淡漠,那么一切人都对他淡漠。于是蒋纯祖变得阴沉。他不能确定这种压迫是什么,他不能注意到别人对他的实际的态度,他不知道,除他底内心以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应付这个环境,于是他显得神秘。有时他极度的骄傲,有时他发怒,有时他故意地喧嚣:他觉得自己是有才能,有理想的。他在妒嫉的痛苦中盲目地反抗这个环境,更多的时候是阴沉地逃避这个环境。

因为这种下意识的敌对的情绪,他就看到了一些人对这几个权威者,特别是对王颖所做的逢迎:他觉得这是可耻的。但另一面,他也想得到王颖身边的那个位置。所以,除了那些盲目的、不能征服的情绪以外,他不能批评他底环境。他暗暗地想这个集团是故作神秘,阴谋操纵,但还不敢肯定这个思想,并把它公开地说出来。直到他被卷进了一个严重的斗争的时候,他才突然地觉醒,明白了这一切,猛烈地轰击它们。

使别人对他更不满的,是他底恋爱。他接近了高韵。在轮船上他单独地教高韵习歌,于是他们接近了起来。蒋纯祖后来知道,高韵是胡涂的,放任的、总在可怜自己的女子,具有这种女子底特殊的魅力。但在此刻,怀着混乱的热情和梦想,蒋纯祖不能认识她;在爱情里,人们努力地改造,并歪曲自己底对象,不能认识所爱的人。高韵底那种特殊的魅力征服了蒋纯祖。她是很活泼的。蒋纯祖觉得她是软弱的;她眼里好像总有软弱的,哀怜的光辉,蒋纯祖觉得有一种动人的力量在她底身上颤动着,他希望亲近这个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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