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

作者:毕飞宇

三伏天的夜晚,巷口的水泥桥,也就是“洋桥”上躺满了人。洋桥实在是夏夜最好的去处。天井里没有风,巷子里没有风,但是,桥上有。风行水上,哪一个庄稼人不懂得这个?风很小,只有一丝一缕,可那毕竟是风,反而加倍地珍贵,从身上滑过的时候分外凉爽,几乎就是一次小小的惊喜。来到洋桥上的大多是孩子,还有年轻人,十分地拥挤。洋桥其实很窄,只有三块预制板那么宽,躺上人,桥面上其实就塞满了。不过不要紧,不影响行人。纳凉的人统统把脑袋靠在一边,另一边都是腿,腿与腿之间反正是有空隙的,行走的人小心一

点跨过去就是了。一点也不影响行走。人们躺在桥面上,一边供蚊子咬,一边说说话,再不就是仰望着星空。三伏天里的星空真是太好看了,夜空分外地晴朗,每一颗星斗都像棉花那样硕大,那样蓬松,一副憨样子,静悄悄地在天上疯。星空广阔无垠,简直就是丰收的棉花地。还有流星,它们把夜空突然照亮了,像一把刀,在黑布上划开了一道雪亮的口子。流星飞远了,这就是说,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每一颗流星都是一个故事,是一个死亡的故事。然而,因为死亡离自己太远,与悲伤无关了,成了瞬间的风景。不能不说的则是银河。银河真的就是天上的一条河,它由密密麻麻的星星积累起来,一颗星就是一滴水,星光浩瀚,波光粼粼,成了名副其实的一条河,静悄悄地流淌着银光。银河是庄稼人的时钟,不同的是,它是一座大时钟,报告的不再是一天的二十四个小时,而是一年的四季。银河是一对巨大的指针,如果正对着南北,那就是秋收了。挂角斜过来呢,那一定是中秋,该是吃菱角的时候了。而银河一旦正对着东西,冬天就要来到啦。这个连孩子们都懂。他们这样唱道:

银河南北,

收拾仓屋。

银河挂角,

鸡头菱角。

银河东西,

收拾棉衣。

银河在天上,无限地遥远。其实也不远,就在鼻子的上面。如果你的手向上伸一下,再伸一下,再伸一下,也许就能摸到了。至少看起来是这样。银河安安静静地淌在天上,人们安安静静躺在桥上,王家庄的夏夜就是这样一个基本的格局。其实三伏天的夜间并不安静,反而比白天喧闹多了,为什么呢?是因为稻田里的那些青蛙们。天一黑,青蛙就鼓噪起来。毕竟有些远,澎湃,却渺茫,然而,青蛙实在太多了,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它们拥挤,没心没肺,就会拼了命地喊叫。仿佛热热闹闹,其实还是寂寞。它们的叫声汇聚在一起,有了开阔的纵深,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又朝四面八方传递而去。——三伏天的夏夜正是这样,天上的星星在热闹,地上的青蛙也在热闹,而村子里反倒安静了,称得上枯寂。每个人的身影都黑咕隆咚的,像一口井,每一口井都有自己的吊桶,上,或者下,深不见底。

那些老人和妇女们大多不愿意到洋桥上去。他们更愿意守护在家门口的巷子里,这里更自在。尤其是妇女们。只要生过孩子,她们会呆在漆黑的巷子里,像男人一样光起了背脊。她们把自己的上身脱光了,光着胸脯,端坐在黑暗里头,手里拿着芭蕉扇,一边扇,一边拍蚊子,嘴里还嚼着舌头。她们的奶子挂在胸前,十分秘密地跟随着扇子左摇右荡。她们戏称自己是卖茄子的。小本的生意,一共只有两个。也没人买,所以天天卖。

三丫的母亲孔素贞也是这样,每天晚上坐在天井里卖茄子。孔素贞是一口特别的井,水格外地深。更糟糕的是,她这口井里有两只桶,第一只是她的儿子,红旗,一大把的岁数了,至今还讨不到老婆。第二只是一个闺女,三丫,年纪也不小了,到现在还没有婆家。这两只桶每天就悬在孔素贞的心里,不是它上去,就是你下来。唉,闹心了。对红旗,孔素贞基本上是死心了,脑子少零件,都这个岁数了还跟在佩全的屁股后头鬼混,不说他了。指望不上的。三丫则不一样。三丫是孔素贞心头的肉,孔素贞所有的牵挂都在她的身上了。三丫近来的举止有些怪,再也不到洋桥上去了,每天天一黑就进屋了,上床了。孔素贞毕竟是过来的人,有数得很,这丫头骚了,发情了,一定是看上什么人了。这是素贞最为担心的时刻。素贞摇着扇子,想起了自己年轻的光景。孔素贞年轻的时候倒是享过几天的福,生在一个本分、勤快的人家。家底子殷实,有十几亩的水田。素贞的父母是那种能吃苦又节俭的庄稼人,吃穿上头一直都不犯愁,每一年都有所盈余。哪知道一解放,家里的那十几亩水田要了她们家的命,等划过阶级,坏事了,是地主。素贞还好,心里头有佛,想得开,反正这个岁数了,年轻时到底过过几年好日子,也不亏。难就难在儿女。他们吃过什么?穿过什么?什么也没有。都是自己前世的孽。孔素贞没有作过孽,但她过完的好日子就是孽。别人冬天没有棉鞋,她有。别人不识字,她认得三字经,还背过几十首唐诗和宋词。这些都是孽。是孽就必有报应,万万没有料到,报应到自己的骨肉上去了。这是孔素贞最揪心的地方。满脑子都是血。现如今儿女大了,得娶吧,得嫁吧,困难了。说起来三丫是不用愁的,一个丫头家,横竖嫁得出去,更何况三丫有这般的模样。其实最难的恰恰是这个丫头。依照孔素贞的意思,原打算用三丫给红旗换一门亲的,在施家桥,都说好了。三丫却不答应。她看不上。三丫什么都不说,一双好看的眼睛就盯着天井里的那口井,意思都在那儿。素贞看见了,心都凉了,直发毛。狠不下心来了。素贞心一软,退回去了。这一退不要紧,两个人的大事到现在都没有着落。要是细说起来,倒不是偏心,素贞真心喜欢的还是自己的丫头。丫头像自己。红旗傻一点,丑一点,都不让孔素贞伤心,孔素贞伤心就伤心在儿子的身上永远也脱不了一副下作的奴才相,贱,一点血性都没有。既不像妈,又不像爸,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三丫呢,反过来了,血性又嫌旺了一点,心气又嫌高了一点。这一点都随她这个当妈的。当年的孔素贞也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主,她的父母给她说过一回亲,在中堡镇上,一个柳姓的裁缝家。素贞死活不依,就是喜欢长工的儿子王大贵,最终还是下嫁了。知女莫如母,素贞是知道的,三丫这孩子和自己一个样,不是什么样的男将都可以随便将就。看不上眼,就岔不开腿。要是“那时候”,无所谓了,当妈的由着你。可三丫你“现在”能犟么?都什么年代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三丫的裤裆不香啊。利用歇夏的光景,三丫向她的妈妈要了几块钱,扯了一块十分便宜的洋布,水红的底子,蝴蝶花瓣的花色,替自己缝了一件花褂子。虽说是便宜货,到底是新的,鲜刮,三丫的针线又好,上了身很得体,还是称心如意了。三丫穿上花褂子,一天里头在村子里转悠了好几个圈,其实也不是现宝,而是有她的小九九,想碰见端方。想让端方看一眼。三丫拿针线的时候自己给自己下了一个赌注,要是新褂子上身的时候一出门遇上端方了,就算有了盼头,遇不上,那就不好了。三丫没有如愿,一开头就不顺遂。其实是碍不上的。可女孩子家到了这样的岁数总难免有一些怪异的念头,神神叨叨的了。三丫没有碰到端方,十分地挫败。要是细说起来,三丫喜欢上端方的时间并不长,就是在麦收的时候。端方勤力,壮实,一点都不怕苦,不摆知识分子的臭架子,一下地就给了王家庄的姑娘们一个别样的印象。其实三丫并没有动过端方的心思。三丫很知趣。以她自己这样的条件,对于条件太好的小伙子,三丫是不敢的。哪里能轮到她呢。可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不敢,就越是会撞上。那一天三丫正站在跳板上,往水泥船上装麦把。端方挑着麦把过来了。端方的身子沉,脚重,一脚下去跳板就晃荡起来,三丫没留神,差一点被跳板颠到水里去。端方一把揪住了三丫的胳膊,这才站稳了。三丫在回头的时候看见了端方的笑,他笑得太特别了,事后想起来,只能用“干净”去形容。端方笑得真是干净,和好看不好看没有关系,就是干净。三丫喜欢。端方一把拉住三丫的胳膊,说:“对不起了三丫。”三丫在王家庄这么多年了,还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对不起”。这样的言谈举止也透着一股子干净。三丫喜欢。“对不起”,就三个字,太动人了,简直具有催人泪下的魔力。三丫的眼珠子到处躲,再也不敢看端方。最后,却鬼使神差,一双眼睛落在了端方的胸脯上。端方胸脯上的两大块肌肉鼓在那儿,十分地对称,方方的,紧绷绷的。三丫的目光就那么不知羞耻地落在端方赤裸的胸前,失神了,痴了。下巴也失去了力量。心口突然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有一样东西流淌过去了。很晕。到底是丫头家,三丫知道,自己出事了。是大事。一回家就哭了一夜。

哭完了,三丫的自觉性和自制力还是占得了上风。她是不配的。端方刚刚毕业,还有无尽的前景在等着人家,不能用自己的成分去拖住人家。无论心里头冒出什么芽来,三丫都要把它掐了。三丫有三丫的办法,每天拼了命地干活,只要还有一丝力气,三丫都把它耗在麦田里,然后,拖着自己的尸体回家,这样就好多了。而到了干活的时候,三丫总是离端方远一点。可这样做三丫又有几分的不甘心,那就在沈翠珍的身边吧。在沈翠珍需要帮手的时候,三丫就悄悄跟上去,帮一把。等于是给沈翠珍做下手了。沈翠珍偶尔和别人开玩笑,三丫

在言语上也要帮上两句腔,但是,不过分。不能过分。以三丫的身份,她是不能过分的。沈翠珍不知道三丫的心思有多深,对三丫,她是喜欢了。女人一旦到了沈翠珍这个岁数,看得顺眼的姑娘其实不多了。但三丫是一个例外。这丫头懂事,手脚又不懒,是一个周正的姑娘。沈翠珍有时候想,这孩子,怎么就生在孔素贞家里的呢?不过,细一想也对,人哪,就这样,不管你有多称心,总有一只手要拽着你,得把你拉回来。要不然,人人都在天上飞,那还了得。

回过头来看看,麦收的时候反倒是一段快乐的时光。现在歇下来了,三丫不好了。很不好。每天都想哭,又哭不出来。就是堵不住自己的心思。人都蔫了,没着落。但是,扯完了花布,从中堡镇一回来,三丫好了。手里头有了针线,三丫安定了,踏实了。三丫一针一线的,不再是为自己,而是在替端方拿针线了。这么一想三丫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心里头对自己说,你这个人哪,疯野得很,鲁莽得很,这都是哪儿对哪儿。——你呀,也蛮贱的呢!这样骂完了自己,三丫高兴起来。一颗心像风一样,一点也不着边际,信马由缰了。虽说还没有和端方好好地说过一顿话,可三丫的这一头对端方的用情却已经很深了。不停地走神。平白无故地酸甜苦辣。很伤。人也瘦了。反而好看了。

花褂子终于上身了。三丫却没有遇见端方,白忙了。不好的兆头涌向了三丫。三丫的委屈说不出,没法说。到了晚上,三丫到底不死心,又出去走了一圈,这一回倒是碰上端方了,她听见端方从混世魔王的那头走了过来。她听得出端方的脚步声。那是与众不同的。三丫突然就是一阵怕,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她立住脚,大声说:“是端方吧,吃过啦?”端方很客气地说:“是三丫啊,吃过了,你呢?”三丫说:“吃过了。”端方并没有停下来,走过去了。三丫站在原来的地方,悄悄拽了拽花褂子的下摆。突然明白过来,天已经黑透了,哪里还有什么花褂子,无非就是一块黑布。端方什么也没有看得见。三丫回到家,脱下花褂子,叠好了,放在枕头的下面,放下蚊帐,躺下了。身子在出汗。一身的汗。热归热,其实也是凉了。一般说来,端方不到水泥桥上去。原因很简单,他的两个弟弟端正和网子都在桥上。端方不想和他们掺和。年龄的差距是一个方面,却还不是最主要的。这里头有这样一个区别:端方和端正是同父同母的兄弟,网子呢,同母异父,不一样了。从骨子里说,端方当然要对端正亲一点,而王存粮和沈翠珍则对网子更好一些。这也是该派的。从名字上也可以看得出,网子,不论有怎样的祸水,网一收,就提上来了。从外面看,这个家是一个家,暗地里其实还是两个家。平安无事的时候,一切都山清水秀,一旦生了事,枝枝杈杈的就出来了。端正和网子毕竟小,哪里能明白这一层?自己玩还玩不过来呢。两个人动不动就要吵,就要打,就要闹,有时候一顿饭就能闹上好几回。其实都是无心的,但是,大人一插话,那就是有心的了,有了复杂的歧异。一句话不留意就生出了是非。所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端方反而会护着网子,没头没脑地呵斥自己的亲弟弟。而红粉则要反过来,乔模乔样地护一护端正。谁都知道这是假的,但是,人就是这样,不能太实诚,太实诚就傻了。有一次端正在饭桌上对网子动了手,一把把网子的饭碗打在了地上。没等继父说话,端方骂了一声“狗日的东西”,一把掌把端正推开了,不让他吃,饿他。后来还是红粉出面打了圆场,给端正送去了一碗红薯饭。母亲不高兴了,第二天的上午她专门找了一个空隙,关照端方说:“自己的亲弟弟,打几下不要紧。不能骂狗日的。”端方知道了,“狗日的”是母亲的忌讳,等于骂了自己的亲爹。不能够。端方闷了半天,说:“知道了。”这又给了端方一个小小的教训,他们小弟兄两个人的事,少过问总是好的。越问事情越多。

可是,有些事情你躲不过去,该来的它还是要来。傍晚的前后,端方正躺在家里看连环画,网子从外头回来了。一回来就吓了端方一大跳。网子全身都是水,神态极度地慌张,异常了。网子站在端方的身边,一句话不说,下巴那一块不停地抖,牙齿都数起了快板。端方看了半天,说:“怎么了?”网子说:“死人了。”端方说:“谁死了?端正呢?”网子说:“不是端正,是大棒子。”端方松了一口气。大棒子端方认识,是佩全的侄子,大前天的下午还和网子在天井里玩弄老鼠夹,不小心夹了手,哭着回去了,很敦实的一个小子。端方说:“怎么死的?”网子说:“淹死的。”端方说:“尸首呢?”网子说:“不知道,没上来。”端方说:“是你喊他下河的还是他喊你下河的?”网子不说话了。端方说:“说!”网子还是不说。端方挺出手指头,厉声说:“说。”网子说:“是我喊他的。”端方不说话了。端方坐下来,突然伸出手,捏住了网子的耳朵,往上拉。端方说:“从现在开始,除了我,对谁都不许说话。——谁都不许说!听见没有?”网子歪着脑袋,吊着,不能点头,说:“听见了。”端方放下网子的耳朵,网子的耳朵上立即就是两只紫色的指印。端方对着网子的耳朵关照了几句,最后说:“家里头呆着,出去一步我打断你的腿。听见没?”网子说:“听见了。”

大棒子的尸体是被渔网捞上来的,河边上站满了王家庄的人,连树枝上都是,院墙上都是。王家庄的人差不多全部出动了。大棒子一捞上来他的母亲就倒下去了,怎么喊都喊不醒。佩全抱着大棒子,大棒子软软的,胳膊和腿都挂下来了。榆木疙瘩是大棒子的爹,他从佩全的手上接过自己的骨肉,抖动他的儿子,喊他的儿子,声音和模样都不像人。这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残阳如血。黑压压的人群一起闭起了嘴巴。佩全想起来了,突然想起来了,他问孩子们,大棒子和谁一起玩的?答案立即就出来了,是网子他们几个。佩全走到

榆木疙瘩的旁边,对叔父耳语了一些什么。随即从叔父的怀里接过尸体,出发了。河边上的人群挪动起来,他们跟在榆木疙瘩与佩全的身后,浩浩荡荡拥向了端方家的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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