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瓢

作者:曹文轩

早晨,天还未大亮。巷子里,才有三两只刚醒来的狗在懒懒散散地走动。大河上,雾茫茫一片,许多过路暂歇在水上的船,依然没有一点动静,只有几只捕鱼船已经开始撒网。那网在空中开放时,成了一朵一朵灰色的花,雾里的花。

树树迷离。 今天将是一个特别的好天气。

五只高音喇叭在早晨的沉寂中,于雾里发出嗤嗤嗤的电流声。这电流声穿过一扇一扇窗户,进入了那些个还在迷糊中的人的耳中。接下来,不知是谁在敲试话筒,一下一下,声音沉重而清脆,犹如几声枪响。这声音彻底地敲碎了人们的睡梦。接下来,就是吹试话筒。猛烈的气流在最短的距离里直扑话筒,发出的是火车穿越原野的声音。今天早晨的喇叭,颇有点淘气,有点儿口技的味道。这样的敲试与吹试,轮番进行了好几遍,显出那个要讲话的人很沉着,很有耐心。他要让油麻地的所有大大小小的耳朵,都要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声音。

油麻地要醒来!

随着两声清理嗓子而发出的咳嗽声,他终于讲话了:“油麻地的父老乡亲们,大家早晨好。我是杜元潮,我回来了……”

整个油麻地大吃一惊。原因不是杜元潮回来了,而是杜元潮讲话不再结巴了。

“我杜元潮对不起大家,丢下油麻地不管,竟出去逍遥了半年哪!但在这半年时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油麻地。我是油麻地的,永远是油麻地的。许多年前,是油麻地收留了我们父子俩,那时,我才五岁!我杜元潮一辈子当牛作马,也还不清油麻地给予我的恩情。我之所以放弃教师的工作,就是还债的,还父老乡亲们的债,还油麻地的债。我回来了,从今以后,我杜元潮要加倍努力,勤奋工作。昨天夜里,我快要走近油麻地时,心里好一阵发酸。当我打开手电,见到油麻地镇前的那根旗杆时,我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杜元潮忘记了是在话筒前,他像面对着无数的油麻地的人,在诉说着他的心里话。许多话,似乎已在心中积压得太久太久了。他很动情,也很真挚。

所有的油麻地的人———种田人、小商小贩、捕鱼人、学校的老师,都在静静地听着从高音喇叭中传出的杜元潮的这番发自肺腑的讲话。此时,他们不再惊讶杜元潮讲话的忽然流畅,而是沉浸在那种情深意长的温热之中。许多人的眼睛在杜元潮的讲话中一点一点地变得潮湿。他们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许多年里,杜元潮委屈了。不知为什么,几乎所有的油麻地人,在听到杜元潮讲话时,都从心底里希望他能够畅通无阻地讲话。他们希望油麻地能说会道的人是杜元潮而不是邱子东。

老婆婆们撩起衣角或是用粗糙而僵硬的手去擦眼泪。

范瞎子站在院子里,听着喇叭声,竟泪流满面。

在杜元潮流动不息的、抑扬顿挫的、温和而又充满张力的讲话中,油麻地的河流、房屋、庄稼与树木,正在被一轮灿烂的太阳照亮。

此后,杜元潮开了一次全体油麻地人都参加的大会。会上,人们见到的杜元潮,脸色稍嫌苍白———那是苏州的半年城里生活闷出来的,人比从前更显文气,也更显年轻。那干净与整洁,甚于从前。会上他将他的讲话本领更表现得淋漓尽致,但不露一丝卖弄痕迹。他还当着全体油麻地人特地感谢了邱子东,说在他病休在外的这半年时间里,由于http://www.99lib•net邱子东的出色工作而使油麻地变得更加光彩。他的话非常得体。但同时将事情无声地定位在:油麻地是一个家,作为这个家的主人,他要出门,在临出门时,他将这个家委托给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在他外出的这段时间内,十分精心地照管着这个家,该给狗喂食了就喂食,该给院子里的花浇水了就浇水,现在他回来了,见到他的家被照应得很好,他很满意。

在杜元潮的整个讲话过程中,邱子东始终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坐着。

杜元潮始终也未向任何人说明他的口吃之疾是如何被治愈的。厚道的油麻地人知道这是杜元潮的心病,也一个个避而不谈,仿佛杜元潮从来就是一个口齿伶俐的人。

过了些日子,上头下来一个通知,说县里要组织一个参观团,到外省一个先进单位去参观学习,油麻地的负责人得参加。杜元潮对邱子东说:“我不在家这阵你辛苦了,你去吧,算是休息。”邱子东正情绪不好,点头答应了。

邱子东又坐车又坐船,在外面高高兴兴,一点烦恼也没有,只是有时想和戴萍做爱,呆了十天,于一天的傍晚回到油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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