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米

作者:曹文轩

毛胡子队长说,这些女孩新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暂且不用她们下地干活,多歇几天,以后有的是农活,受罪的日子、吃不消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别看现在高高兴兴、欢天喜地的,都是个新鲜劲儿,等过了这个劲儿,就该哭天抹泪的了,那地里的活,也是她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女孩们干得的吗?

梅纹在细米母子俩的帮助下,早早就收拾出一个简洁、明亮而舒适的房间,一切都已停停当当的。现在闲着,梅纹就帮细米的妈妈干活。使稻香渡的老师们感到新奇的是,梅纹好像就是校长杜子渐家的,是细米的一个姐姐,只不过这个姐姐长久在外,现在回来了,略有生疏羞涩罢了。他们一桌四人吃饭,有说有笑,虽然因为口音一时互相还不能完全听懂对方的话,但,这没有太妨碍他们之间的交谈,相反,个别听不懂的词或一个句子,在经过仔细辨析而忽然明白之后,反而成为这家人的一大乐趣。

细米的妈妈除了烧自家的饭,还要帮稻香渡中学的老师们烧饭。吃饭时,都是在一个厨房与餐厅没有隔断的大屋里。有时饭菜一样,有时不一样。不一样时,也许就会有一两个老师夹了几筷子他们桌上的菜来到细米家的桌子,将菜放在细米的碗里,然后朝细米家的饭桌上瞧瞧,见了想吃的菜,也往自己碗里夹几筷,尝了尝,说:“好吃。”其他老师听到了这句话,就可能会同时走过来夹细米家饭桌上的菜,有时眨眼的工夫,细米家桌上就只剩下了空盘子空碗了。

梅纹觉得很有趣,笑着。这时,她的感觉俨然是杜子渐家的人。

梅纹帮着细米的妈妈择菜、洗菜、淘米、烧火、打扫院子,什么活都愿意干。她知道自己干得不好,但她愿意。细米的妈妈也愿意带着她干活,她不会的,细米的妈妈就教她。有时,她把活干错了,比如将干饭烧成了浓稠的稀饭,细米的妈妈就笑,仿佛这是件让她感到十分开心的事。当细米的妈妈在灶台上忙着,看到被灶膛里的火映红了脸的梅纹时,不知为什么,她就会停住手中的活,在一旁看着梅纹。这时,她的神情有点恍惚,思绪仿佛飘荡着。细米的妈妈还喜欢带着梅纹走出家门,去村里,去镇上。

当她们走在田埂上、河堤上或打谷场上时,都会有人掉过头来默默地望。

细米的妈妈叫梅纹时为“纹纹”,梅纹喊细米的妈妈时为“师娘”——这是稻香渡中学的老师与学生们的叫法。

这天,妈妈和梅纹坐在院子里的栀子树下剥毛豆,妈妈说,梅纹听,说的全都是关于细米的事。

“这孩子,还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怀他时,他不显山不露水,这周围的人都没有几个看出来我怀上他了。到快足月了,我还照样下地干活,身子不觉得有一点沉,心里常纳闷:我到底怀上了没有?肚子里也没有什么大动静。那年春天,我在蚕豆地里摘蚕豆,才摘了半篮子,就觉得肚子疼,心想,怕是夜里着凉了,就没有往这死孩子身上想,他就急了,在我肚子里拳打脚踢起来,疼得我一身冷汗,连忙往家走,还没走出那片蚕豆地,他就出来了,大白天的我不好意思叫人,怕叫得一堆人来,只好在蚕豆丛里躺下来,他就生在了蚕豆地里……”

梅纹不禁小声“哇”了一声,用手不住地轻轻拍打着胸口,神情惊讶而担忧。

妈妈笑了:“没事。我用手拨开蚕豆苗,就见他又伸胳膊又蹬腿地躺在那儿,像只猫。”

“后来呢?”

“后来,林老师她们几个过来了。我抱着他,她们就搀着我回了家,什么事也没有。头三天,这小东西不吵不闹,喝了奶就睡觉。就是醒来了,也不吵不闹。他爸说,这孩子是个安静型的,乖巧得很,日后好带。不曾想过了三天,他就不是他了,整天又哭又闹。白天还好一些,你抱着他,一个劲地颠呀抖的,他还能静一会儿,可到了夜里,你就是抱着他满屋子颠呀抖呀,他也还是哭,闭着眼睛哭,哭不死!不光闹得我们两个吃不消,把林老师她们也闹得不能睡安稳觉,可烦人了。我对他爸说,就做做名堂吧。他爸是个读书人,不大相信这些东西。可闹得他整夜不能睡觉,看看也想不出好办法来,他就一口气写了十几张纸,贴到村头,贴到路边的树上和靠路边的墙上……”

“那纸上写了些什么?”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梅纹觉得这实在有趣,就“咯咯咯”地笑起来。

“你还别说,过了两天,这小东西不哭了。晚上一遍奶,一觉睡去,直到天亮。”

细米回来了,但他把书包往院门里一扔,人影在门口一闪,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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