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流水依然喧嚣着沿着它自己的指向流淌而去。无人能遏止得住它前行的浪头。

黄苏子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几个人了。去琵琶坊业已成为她生活中的一个部分。她是白天的黄苏子,黑夜的虞兮。作为白天的黄苏子,她外表是白领丽人,雅致而安宁,而内心却满是龌龊,不停地对他人发出恶毒的咒骂;而当她成为晚上的虞兮时,她外表是"鸡",淫荡且下残,而内心却怀着一种莫名的悲凉,觉得自己并不是为卖淫而卖淫,而是尝试另一种生活方式,是在完成人生命中的某种需要。黄苏子把自己分裂了又分裂,然后想,人是多么复杂的一种生物呀。他是立体的,天然就有着不同质地的层面。只因为虚荣和矫情,他总是只去照应生命中的某一个层面,做自己这一层面的奴隶,活成一个平面的人。他们从不愿分裂自己,不敢让自己每一个不同质地的层面独立起来,不敢活成一个立体,让每一个面都放射出活力的光芒。所以,人是那么的单调和呆板,思维狭隘,行为机械,把依附于人肉体上的本该活泼泼的生命,弄得好像腌过一样。所有光彩夺目、勉力四射的成分、经此腌制,都变得酸腐。黄苏子因为被腌过,深知被腌的痛苦,所以她要完成对自己的分裂。让生命更加本真而且立体。黄苏子想到了这些,就觉得自已悟出了什么,仿佛是有一种真理在作为指导,于是,她就以为自己活得比谁都清醒明朗。同时,她果然就发现无论什么人,都真真切切地散发着一股令她总想掩鼻的气息。

年底分发了奖金后,黄苏子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一辆乳白色的富康车。她之所以买车,全然是为了好去琵琶坊。先前她总是回家吃过晚饭后,换上衣服打的出门。但这难保不会遇上熟人。而熟人见她如此这般装束,一定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并且会添枝加叶地把她的这种样式说得满天下的。所以,黄苏子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买辆车好。

黄苏子准备了一个小帆布背袋,她将"虞兮"所用衣物、化妆品及安全套全都装在背袋里。黄苏子是一个有经验的人了,但她在琵琶坊总是独来独往。她不像其他的女子,喜欢聚在一起疯笑和嘻闹,有时还结伴同客人们去闹市唱歌跳舞。黄苏子行迹只在琵琶坊。如果客人要找她外出,她便毫不犹豫地拒绝掉。与她的同行比,常去琵琶坊的客人们认为虞兮最低残,她连玩都不想玩,乐也不想乐,一点文化品味都没有,只想干那一件事。黄苏子由他们去说,因为她知道,自己同他们所有的人都是完全不同的。黄苏子的同行们都纯粹为了赚钱,而黄苏子却不。钱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

只不过有时在夜深人静,客人丢下钱离开时,黄苏子也会问自己,如果我不是为了钱,又是为了什么呢?问过后,她却回答不出来。后来她想来想去,想到一个词:测试。她想,我就是想要测试一下,人是不是还有另外一种活法。把一个人活成两个人或者是几个人。

黄苏子下班后,通常会在外面吃一份快餐,然后开车到中心广场的停车场,在车里换上她的"鸡"服并且重新化妆。作为黄苏子,她穿的衣服是很精致很典雅的,脸上画着淡淡的妆;而作为虞兮,她只需穿廉价而艳俗的衣装,浓抹眉眼和嘴唇。将这一切工作完成后,这时走下车来的虞兮便全然没有了黄苏子的影子。

有一次黄苏子在这里还碰到过老板的弟弟,她心里跳了好几下,因为他们险些成为夫妇。但他瞥了一眼却并没有认出黄苏子,只当黄苏子是只"鸡"。这使得黄苏子有了自信。至于在琵琶坊的晚上,她就真正是虞兮了,就算有人觉得她脸熟,也不会相信她是黄苏子。因此,黄苏子便有自如感。

黄苏子在琵琶妨从来都没有固定的去处。总是碰到哪有房间就算哪。起先有一段时间,她曾租下过一个房间。但用过几回,她觉得这样没什么意思。而且,她也不喜欢同房东太熟。所以不到一个月,她便退了房,没有固定的去所,对于黄苏子来说,似乎还更多一分刺激。大多的日子,黄苏子都是站在街的暗角里,用一种绵软不过的声音拉客。其实,不出声也行,只要往那里一站,许多人就心中有数了。在天气温暖的季节里,黄苏子有时会找不到可临时租用的房间,这时她也会同"客人"一起溜达到铁路边,在废弃的工棚里草草地度过时光。有一次,他们甚至就把郊外的野地当作床了。望着头上黑乎乎的天空和稀疏的星星,黄苏子想,今天我就是自然。

这样的时候,往往价钱比较低,而且客人相对也更穷酸更粗俗,但黄苏子既然不在乎钱,也就懒得在乎人。黄苏子会对自己说,这是虞兮的事,只要虞兮愿意就行了。

有一阵,扫黄打非很厉害,警察随时可能从天而降,扫荡淫窝。散落在琵琶坊的暗娼都很紧张,纷然向其他地方转移。房东们也开始以各种借口不租临时房间。只有黄苏子依然如故。她独来独往,每天去琵琶坊。去琵琶坊,仿佛是她的生活必需,就像日常所必须的盐一样。

倘若被抓,应该怎么办呢?这样的问题黄苏子也想过。想过后的结论是到时候再说。因为如果不去琵琶坊,一个人呆在家里又怎么样呢?守着家里五盏灯到深夜?听邻家人嘻闹?看电视里欢歌?抑或一本书读得屋里死寂一片?如此这般感受,未必又会比派出所舒服。于是,黄苏子不能过没有盐的日子。

几乎在扫黄运动几近结束的时候,一天夜里,黄苏子终于在一次大行动中,同她的客人一起被抓了起来。这天她恰恰租着马嫂子的房间。当门被猛烈憧开的一瞬间,黄苏子脑子里闪过一句话:在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

这次行动,警方收获很大,破了不少淫窝。一辆卡车将妓女和嫖客们一起抓到派出所。在派出所的院子里,男嫖女妓分左右两边背墙而立。这些平常没什么羞耻之心的人,此一刻或因恐惧或因羞耻,都深深地低下了自己的头。却只有黄苏子面色平静地抬着头,她望着院子里忙忙碌碌的警察,一副很消闲的样子。

一个看守他们的警察终于忍受不了黄苏子的这副神态。他走近黄苏子,厉声喝着:'看什么看?简直不知道丑卖多少钱一斤。"

黄苏子不动声色,淡淡答道:"为什么会丑呢?有什么丑的呢?这是我的生活方式,我需要这样的生活,这和有人去舞厅跳舞,有人下酒馆喝酒有什么差别?"

警察愣了愣,想不到她竟会有这样一番话作答,愣完便破口骂道:"真不要脸。像你这样不要脸的'鸡'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黄苏子说:"你的话未免太偏激了吧?"

一个当官模样的警察恰听到黄苏子所言,立即板下脸,一扬头,说:"把她带到楼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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