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

作者:何立伟

从开大会的那天下午开始,政工科同保卫科的十几号人马就忙着分头找人谈话、排查,一脸的敌情严重同过节般的兴奋。理所当然,出事当晚那些上晚班的人成了重点盘查对象。

小二恰好那天晚上当晚班。

小二在制药车间是新产品试制组的,那天晚上跟着师傅给猪脑垂体后叶作最后一道提炼工序,完了之后就要送针剂班去灌封,在无菌操作间里一安瓿一安瓿灌成脑垂体后叶注射液。这是一种催产针,专给产妇用的。但是有天上午饲养车间的兽医余大个跑过来,满头大汗,说不得了不得了,有只母猪难产,没得药了,赶快帮个忙,跟贺技师讨了一盒两毫升十安瓿装的小试样品针,转身就跑。中午小二跟贺技师到食堂吃饭,迎面碰到余大个,一米八几的兽医像个细伢崽似的笑着举起两只手,把食指搭成个十字,嚷道:“生了!生了!十只嗳!”原来他把人用的剂量加大十倍,亦就是把那一整盒的剂量,统统注射到难产的猪屁股里头去,结果产下了一窝猪崽,数一数,有十只。贺技师拍拍小二的脑壳,拿上海普通话说道:“我们的针剂还是蛮有用的嘛!你看余兽医像不像个刚刚做了父亲的样子呢?”

那天晚上当班的除了小二,还有王胖子师傅、施技师和一个女工刘大姐。政工科的陈干部负责制药车间的调查,头一个找的是施技师,最后一个找的是李小二。施技师从革委会办公楼里回来时,一脸涨红,用南京腔跟王胖子说:“扯淡嘛,跟我有什么关系?”王胖子笑笑道:“你一副全世界人民都欠了你的账的模样,不找你找哪个?”话音刚落地,就见陈干部阴阴地走过来,一脸威严,指着王胖子的鼻子道:“你,跟我来!”二话不讲,转身就走。

小二他们是三班倒,这天正好转成白班。王胖子师傅被叫走,施技师就吩咐小二同刘大姐到地下室去拖一桶酒精和一桶乙醚上来。他们正在试制一种叫做细胞色素C的针剂,基本原料是猪的心脏,临床用途是脑细胞缺氧。施技师坐在铺了黑橡皮胶垫,上头摆满天平、量杯、烧瓶、酒精表以及分析仪和PH试纸的桌子上翻看一本英文版的药学书,手旁还摆了本牛津大辞典。

“放那边放那边放那边。”他挥着手指挥小二同刘大姐。这时贺技师从门外走了进来,见施技师也在,愣一下,不敢看他,弯腰打开试剂柜,从下头一排英文药学工具书里抽出一本砖块厚的精装书,夹到胳肢窝里就要走,施技师拿南京腔断喝一声:“不要拿走!”贺技师转头解释道:“我翻译点东西。”

“不要拿走!”施技师又是同样的一声断喝。

“我就是翻——”

“我说了,叫你不要拿走你就不要拿走!”

施技师是南京药学院毕业的。他老婆朱小娟是他同学,刚刚从南京调到肉联厂化验室当化验师才半年,人长得精精致致。小二只晓得师傅们背地里叫她 “南京驴子”。小二晓得这可不是一个好名字。我来解释一下:在我和小二共同生活的上世纪七十年代,上世纪长沙城里,上世纪的人们把作风不正裤带又很松的女人皆叫做“驴子”,如同外地人叫“破鞋”,或者“公共汽车”。南京驴子既然是驴子,那就要与什么家伙交配,小二于是听说了,她的交配对象就是贺技师。贺技师不是学药学的,是上海水产学院学水产学的。生物制药不是他的本行,但他人聪明,英文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在业务能力上反而比施技师还要强得多。光是这一条,施技师就有些嫉恨他。何况他还同自己的老婆交配过,又有辱妻之恨。于是只要见到贺技师,他就专要来找碴。他蓄意要挑起一场打斗来,他要把这个专业上加感情上的敌人打他个屁滚尿流,百孔千疮,没脸做人并且内分泌失调。但他自知凭体力他是打不赢的,因贺技师爱体育,篮球又打得好,体格健壮,而他偏生矮小瘦弱,力气甚小。他于是跑到城里的新华书店买回来一本擒拿格斗的书,照着上头的招式每天练。小二跟他同寝室,经常被他拖来做贺技师的模拟替身。

“你来,朝我左脸打一拳。”

或者,“你来,朝我右脸打一拳。”

小二照他说的打过去,却被早有准备的他接住,照书上的招式反扭过来,然后膝头一顶,小二就摔到床沿边上,眼睛里冒出了一大把星星。

小二说:“下这么重的手啊你?把老子当靶子啊你?”

“再来,朝我胸膛上打,用直拳。”

小二怕看见那些恐怖的星星,就没朝施学稼胸膛打,而是突然来它个天王盖地虎,从上头拍下来一掌,结果这一拍拍得自己手掌痛,亦是拍得施技师额头痛。两个人皆“哎哟哎哟”地叫,一个甩手,一个捂头。

“叫你打胸膛你怎么打我脑壳呀?”施技师愤怒指责模拟敌人。

小二气冲冲坐到床上,说:“打起架来人家会按你的指示来出拳啊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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