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

作者:贾平凹

张老大回来了,坐着一辆车;车是远在天边的省城电影厂的。在县城里,老大忙活着他的营生。山里人,在村里咋看咋顺眼,到城里则呆头愣脑,那一身衣服也似乎太皱巴、肮脏。他正蹲在一家旅社的门口观街景,有人却也在对门的店铺里观他,观他的时间很长,他后来发现了,显得不好意思,又立即警觉起来.心里说:“莫非是贼?山里的贼下作,城里的贼光堂!”就下意识地按按腰间。腰问按过了,老大想,糟了,不是让贼看出我有钱了!便又把手塞进腰间,掏出一条黑乎乎的手巾来,使劲地抖,表示腰间没有钱,鼓鼓的原来是手巾。转身回到旅舍,将钱装在裤裆里,那里有一个小口袋,用别针别了。但那人却跟了来,问他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他好疑惑,冷眼不语。那人就掏出工作证,自称是电影厂的导演,导演的任务是选演员演电影,极希望他能充个角色。张老大从未接触过这种人,看那工作证,别的什么都没看清,只认准照片上的人和面前的人一个模样。于是,他们谈起来,他说他演不了电影,电影哪里是他能演的?导演便叫来几个人,让他站起来,转,走动,脱了衣服,他一切照办。可脚步总是走得僵硬,脖脸酱红,大汗淋淋。导演就不再说起演角色的事,只是问起他老家的情况。张老大说这些就很自然,一口一个家乡好。先夸说锑矿,说他这次出来就是卖矿的,卖完了矿他没回去,因为想着一件事:能不能自己有车,直接从村里把矿石运县城呢?如今用毛驴驮到镇街,拿了鸡蛋送过路的司机,乞求人家捎顺脚,这要误多少劳力、时间,往后天长日久,又要行多少贿赂?他在县城打问了,车难买得很,价也高得吓人;而手扶拖拉机却容易,二千多元就行。他心便动了。为了先掌握手扶拖拉机的驾驶技术,他找到了一个楼房建工队,给人家拉运沙石的手扶拖拉机当小工,讲明只管饭,不挣钱。整整四天,他竞学会了驾驶。

张老大说得痛快,衣服就脱了,十指在脊梁上抓痒抓出一道一道白,说:“这么大个县,就咱那儿有锑矿!挖出来就是钱,这不是在挖金子银子吗?”导演说:“你们那儿还有什么?”老大说:“什么都有。你问的是啥?”导演说:“山怎么样?”老大说:“没啥名山,可山长得怪,大的一共四座,天峰、地峰、人峰、烛台峰.峰峰顶上有古堡。”导演眼里立即生光,说:“古堡?有古堡?”老大说:“有呀,那是过去闹土匪,村人躲藏的地方。实说吧,咱那儿荒僻,三省的土匪都跑到那儿,后来土匪和土匪又闹起来,杀人像割韭菜。听云云爹说,四八年闹匪,一股将一股打散了,头儿的头割下来往县上送,雇的是云云的爹。云云爹胆小,不能不给人家挑,又不敢看死人头。他一副担子,前筐里放了石头,后筐里放一颗血淋淋的头,眼睛睁着,似乎还在笑。送到县城,他就发了半年的摆子!”

见导演听得入迷,老大就更得意了,手在桌上蘸了茶水画起山势流水形势图来。第二天,导演就决定要跟他回村,说他们正要拍一部写土匪的影片,苦于寻不到一个有古堡的山寨。于是,老大就作了向导,和导演、摄影师、服装师、道具师,以及四个主要演员乘一辆小面包车进了村。

奇奇怪怪的面包车,村人没有见过,都想来看热闹,却又站得很远,城里人越是招呼那些孩子,那些孩子越是后退,一个个脸色木木的。城里人觉得山民有趣,山民又觉得城里人新鲜,不明白那每一个人为什么都戴眼镜,且镜能变颜色。只有阿黄和牛磨子家的没尾巴狗,领了一帮大小同类,扑过来使劲啃车:车上的人先是不敢下,下来了就拿衣服打狗,用帽子打狗.狗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吓得女演员尖声锐叫,挪步不得。老大就吼一声:“滚开,真是瞎狗乱咬。”狗才轰地一声散去。

导演抬头看四周山势,喜欢得手舞足蹈,连声叫道:“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天下再也找不到这么绝的场景了!”老大忙着去找村长.村长是个肉馕人,长脖驼背。毕竟时常到乡里开会,老大介绍了电影厂的同志,他便一连声地说:“啊,拍电影是件大事.我们村全力支持!各位领导不远万里到我们这里,我们表示满腔热情的欢迎,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你们到我们这鄙僻的山里……”老大见不得这份酸劲,就说:“村长,是偏僻,不是鄙僻!”村长却瞪了老大一眼,还在说:“各位领导,我是粗人,不会说话,一句话我说不庸俗你们一说就会庸俗的。”老大就又纠正:“是通俗!”那四个演员就再忍不住,哈哈大笑不已。

采景组被安排在原队部公房住下,老大帮他们支好床铺,说:“你们先歇下吧,晚上到我家来喝酒呀!”并指点了住家方向,自己急急往家里去。小梅在院子里捶洗浆过的衣服,一块大青石板上,棒槌起落,有气无力,几次捶空了,捶在地上,发出木木的空音。老大叫:“小梅!”小梅回过身来,叫声“哥!”棒槌从空中落下,哇地哭了。老大忙问怎么啦?小梅越发委屈,脸面抽搐,一字吐不出来。末了断断续续说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老大的一双手死死地抠着身后的墙皮,土簌簌地往下掉,问道:“矿洞现在怎么样?”小梅说:“全让捣乱了,支架歪了许多。那麝在里面刨土,拉屎,人都说那里有鬼,谁也不敢去了。”老大再没言语,进厨房拿了几个黑馍,说声:“我去看看!”边吃边走了。

矿洞里确实乱极了,一进入二十余米便黑得不见五指,脚下的乱木绊了一下,他重重地倒在洞里,黑暗里双手抓着砂石,泪水哗地流下来。后来就发疯似地吼道:“老二,光小,我打死你们,打死你们!”他坐起来,咬紧牙关,捏紧拳头,却使劲地擂打着自己的头颅。

大哥一走,小梅就去叫了云云,两个人提心吊胆赶到矿洞,老大已经从洞里一步一步走出来。在矿洞口,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两方都站住了,互相望着,没有埋怨,亦没有安慰,后来老大一个惨惨的笑,云云就呜地哭起来了。老大说:“甭哭,回家吧。云云,你帮小梅去做饭吧,把熏肉多炒些,取一坛窑里的包谷陈酒,晚上电影厂的人要来咱家的。去吧,让我静静地在这坐一会儿。”云云和小梅无声地走了,老大又叫住叮咛道:“到那泉里把脸洗洗,见了谁也不要哭,碗筷一定要洗净呀,城里人讲究这些哩!”

家里来了些人,都是给老大说矿洞的事,说老二、光小的事,说牛磨子幸灾乐祸的事,老大就不让说,寻着别的事岔话题。等电影厂的人来吃罢晚饭,他替小梅收拾锅盆碗盏,让小梅清点一下家中的存款。小梅搭梯到了楼上,从屋梁上取下一个红包,老大就笑说:“你好鬼,钱放在那儿!”小梅说:“你既然让我管钱,我就得操心点儿。二哥赌钱,让他知道了,偷着拿去,家里有个事了,到哪儿去抓钱?”老大心里一阵热,念叨妹妹贤慧,不禁想起这么好的人将来却要嫁给光大,就不忍心正面看她。小梅见大哥不言语,就说:“一共是六百元,你怎么用呀?昨日湖北那边来了口信,说扣留二哥他们几天,还要罚款,你是不是带了钱领着他们回来吧?”老大脑袋沉沉的,说:“是要领他们的。不知要罚多少款,六百元再一扣,也就剩不下多少了。”小梅说: “这些钱可不敢再花了,将来你和云姐……”老大却说出了自己在县城里就拿定的主意,小梅不说话,拿眼睛看哥。

这当儿,门扇被什么抓着,嚓拉嚓拉响。小梅去开门,进来的却是阿黄。阿黄浑身湿着,舌头伸出来老长,似乎是跋涉了很长的历程,扑向老大,耳朵一耸一耸地讨着喜欢。老大看着阿黄,就想起老二,不知他在湖北那边如何受罪,心烦起来,就把狗推下怀去。狗却又一次扑上来。拿头在他身上抵,他就觉得蹊跷,细看时,狗的脖子上系了一条细绳,细绳下吊着一个字条。老大取下凑进灯看了,不觉神色突变,小梅忙问:“谁的字条?”老大说:“阿黄刚才是到老二那里去了,老二捎的信,说那里罚款二百元,明日款再不到,就把他们一块赶到一个林场去植树半个月!”小梅听了,眼里流出泪来,求大哥快拿了钱去湖北,老大便出门到剃头匠家来,商量怎么个去法。

简直没有想到,剃头匠的家里,却坐着导演他们一伙人。一见面,导演就说:“老大,你说云云爹云云爹的,原来是你的泰山呀!我们从你家出来,心想夜长,就寻着孙伯来问问当年闹匪的事哩。”老大就笑笑,坐下来陪着听他们说话。剃头匠嘴里叼着旱烟袋,耳朵上却夹了导演递给的香烟,说起当年担人头的事,有声有色。云云只在一旁烧熬茶水,一壶一壶往每人的碗里续。老大耳朵听着说话,心里却急得火烧火燎,见剃头匠稍有停顿,就拿眼暗示。

剃头匠说:“你有啥事?”老大就笑笑说:“你先说,伯。”剃头匠偏说:“有啥事就说,导演要在咱这儿呆多半年哩,人又和善,不是什么外人了,你说吧。”于是老大才说:“老二和光小捎过话……”一句未了,剃头匠脸色发暗,站起来给导演他们苦笑笑,拉老大进了卧屋去说。

堂屋里气氛低落下来,人人面面相觑。导演问云云,云云掩藏不过,如实说了老二、光小的事,导演问:“矿洞里?就是老大说的锑矿洞吗?”云云也就把怎么挖矿,以及山上有了白麝的事都叙道了一遍,导演几个人嘀咕了一阵,就起身也进了卧屋。

卧屋里,剃头匠坐在炕上,鞋脱了,伸了一双黑脚在那里,手不停地在上边搓,搓得垢甲滚蛋儿,见导演进来,一脸难堪。导演说:“事情我全知道了,这么大的事,领人当紧呀!”剃头匠说:“都是我们孩子不争气,让你们见笑了。”导演说:“赌钱是坏事,可到了这地步,先把人领回来是主意,要不事情越闹越大,别人又要趁机对挖矿说三道四了。”剃头匠说:“实不瞒你.我手里只有百十元,老大有五六百元,他心大,要重新修复矿洞.还要购买手扶拖拉机,这二百元一掏。啥事也就干不成了!”导演说:“钱紧是紧,老大的主意好哩,只要把矿洞修复.有了拖拉机,挣钱还在以后哩。你们拿钱连夜就去领人吧。买拖拉机的事,我们也可帮你老大的。”老大说:“哪能要你们的钱:你们是公家人,就是你们给,我也不敢花公家的钱!”导演说:“这不碍事,拍一个片子国家投资五六十万元,我们决定在这儿拍,就要搭景,搭景就什么都需要。比如搭一院房子,这木料的事.我就可以让你去买,我们再从你们那儿买嘛。还有一些道具.在你们看来也许不值什么钱的,但卖给我们,说不定就掏大价钱哩。”剃头匠叫道:“一个电影要花那么多钱?天神.国家的事真大哩!”老大无限感激导演,当下说:“我也不知说什么话谢你们,你们看得起我,信得过我,我也就够了,往岳需要我办的事,你们只管说吧!”仨人又走到堂屋,云云就递给老大一个灯笼。老大才要出门,一只狗就窜了进来。

云云一见是阿黄,就说声:“是小梅来了!”连声叫“小梅,小梅!”老大说:“是阿黄自己来的吧。”云云说:“阿黄从来没来过的。”自己先出了门,果然拉了小梅进来,小梅羞羞答答的,问候了屋里的人,对老大说:“大哥,你要去湖北那边,就把阿黄带上:村里都说那麝是成了精了,让阿黄护着你!”导演见阿黄形象威武,就拿了一点馍馍逗它,阿黄万般作态,一会儿跳起.一会儿卧下去,后来后腿就直立了,学着人走动。老大提了马灯.说:“阿黄,走!”阿黄就跑过去,让老大将马灯放在嘴上叼了.稳稳地跑出门。门外同时却有了几声凄厉的猫头鹰叫.剃头匠和云云、小梅都愣住了。一直躺在后檐卧屋炕上的奶就喊叫:“老大,老大!——”老大进去,说:“奶还没睡着呀?”奶说:“我听着你们说话哩!这么大的事你们也不跟我说说。听见了吗,猫头鹰叫得多怕人!”说着,就颤颤巍巍下了炕,在中堂的“天地神尊位”前的香炉里抓了一把灰,用纸包了,让老大拿上,说:“你现在是孙家的女婿,云云爷他新做了地峰寨主,你带上他的香灰,走夜路觉得肃杀了,唾一口唾沫摸摸头发,将这灰撒去,就平安无事了!云云爷是寨主,神神鬼鬼不看佛面还看僧面,旧社会咱这儿土匪多,处处设卡子,有土匪头儿的字条就谁都不敢挡的。”老大就笑笑,说:“好,我拿着了!”导演几个人听了却都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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