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作者:阎连科

落日时分,十二岁的流浪儿死在了车轮下,与车祸相关和不相关的人都在忙乱着,而他自己却在这个大都城的纪念塔上,看着这一切,感到了快感。回味在这都市流浪三年的一切,小小的心中,也有着一个别人无法探知的世界。

说起来都市的三月二十一日,事实上也是极尽的大众,与通常的都市岁月比较,并无什么特殊的鲜艳之处。新任市长依然在做他的长篇广播电视演讲,希图从深层阐述,他就任期间,将使这个城市的建设更加欧西文明。马路上的行人,也依旧忙忙匆匆,走动着他们的人生旅途,仿佛为了一步便踏入自己的墓地。脱轨的电车,停在马路边上,司机在忙着入轨的线路,车窗里伸出了许多黄色的面孔。亚细亚商业大楼、华联大厦、商城大厦和天然时装大楼,也依然在竞争与吞吐着他们天真的顾客。被这四家商业大户围就的二七广场上,除了青紫艳艳的鼎沸的人声,就是警察风云突起的吆喝。委实是找不到与往日相比的异样。如果硬要去找些不同,怕就是二七纪念塔上,落了一只许久不动的鸽子,纯净白亮,在落日中灼灼生辉,宛若在乡村的夕阳之下,田野的上空凝固了一尾蒲公英的白花。也就如此罢了。可是,往常的日子,也时有鸽子或别的什么鸟儿,疲累时落在塔顶歇息。确真是找不到三月二十一日的都市,与往日有了什么不同。鸟孩选择这一天的落日时分,让电车把自己轧死在二七广场,不过是这一天他确真想死而已。死了以后的鸟孩,跳起来落在纪念塔的飞檐上,看着为他的死忙乱惊呼的人们,不免产生了一丝暗喜。原来大都市的市民,也并没有了不得的地方,见了流血,也一样是要脸色惨白,一样要手忙脚乱,大声惊呼。原来他们也是这样平常,鸟孩骑着二层塔的飞檐,手扶着檐角,就如在家时骑在山羊背上,双手扶着弯弯的羊角,像浏览乡村风光一样看着这都市的忙乱,和对自己那具小尸体的惊惧,兴灾乐祸的欢愉,潺潺流水样在他心里汩汩地淌动。他看到亚细亚商业大楼的14407号服务小姐,穿着浅绿色的毛呢礼服,路过这里时,挤进人群,看了一眼汽车轮下自己开花的脑瓜和仍在一张一合、抽搐着的嘴角,她润红的嫩脸,便白成了一团粘连的面粉,原本漂亮的秀容,扭曲成了坑坑凹凹的地瓜,鸟孩便高兴得忘乎所以,差一点从塔檐上掉将下来。电车是从自己的肚子上开过去的,过去时鸟孩觉得像谁在自己的肚子上踩了一脚,于是鸟孩便达到目的了。他坐在飞檐之上,看到紧急刹车的司机,转眼间脸色变得蜡黄,像他车轴上用的黄油,糊状而又厚重;看到车上的旅客,身子突然地后倒前趴,有几人的额门上撞出了青包;售票员在门口,车轮子样,飞速转了一圈,爬起来时,脸上的血殷红殷红,汩汩地潺方成几条粘稠的溪水。见此情况,鸟孩差一点失声笑将出来。初到这个都市,鸟孩无票乘车,这位售票员曾经不遗余力地在他的屁股上端了一脚。他的皮鞋底儿又硬又大,三年之后的今天,鸟孩的屁股依然疼痛不止。现在好了,一报还了一报,也是罪有应得。还有那14407号服务小姐,别人在起哄傻子和痴凤做男女恶行之时,她在一边偷偷发笑,现在也就有了报应,看了鸟孩四零五落的尸体,她便在人群边上呕吐不止,使男人发痴发狂的脸蛋,终于扭曲成了一块半白半红的地瓜。而这些,还不是鸟孩最值得庆幸的事。在鸟孩跳上塔檐不久,他意外地看到了电车的屁股下面,钻了辆黑色的卧车,前玻璃全部碎了,星月灿烂地落在马路上,被夕阳一照,反光斜射,二七广场四周的商业大厦、双塔宾馆、亚细亚酒楼以及纪念塔的迎面墙壁,竟都五彩缤纷起来。更有趣的是,卧车的司机,居然完整无缺,而一边坐的一位胖子,像足球样在车前被踢将出来,投射到了电车的后壳之上,又反弹下来。因为他胖,血就多,流起来哗哗啦啦,声音又宏又亮,倒像了在乡村的夕阳中,琐呐独奏的一首曲子,欢乐无比地在广场上回荡响动,委实是出好戏。为了看清广场上热闹的风景,鸟孩从二层塔檐,跳到了三层塔上,手扶着塔壁的青砖,被风雨蚀磨的砖粉,如同沙子样落了一手。他接过那一抹沙粉,朝广场上的人群撒了一把,终于迷住了几位西装革履者的眼睛,于是他就忍不住地笑出声来。他看见他的笑声,薄薄淡淡,一块青紫,一块粉红;青紫的如他挨打后身上的淤血,粉红的如他让电车轧死后盛开的满地桃花,还有一些别的赤橙黄绿。总之,他十二分地惊奇,始料不及自己死后的笑声,极如这个时节郊野荒地上空飘动的花蕾的气息,实在是美丽得无以言表了。没想到自己一个十二岁的鸟孩,能给这繁闹疯狂的都市,增加如此一丝大自然的气息,他使冷丁儿感到,委实是便宜了这个都市,就慌忙打住了笑声。可惜,鸟孩的笑声,已经蝉翼一样,飘在了那所谓的交通事故的上空。有人抬起了头,鸟孩做贼心虚一样,纵身又是一跃,跳到了四层塔上,躲在双塔的缝间。抬头的都市市民,又扭头看鸟孩的小尸去了,终于没有对那一抹粉沙和花味的笑声,引起什么应有的戒意。鸟孩开始坐在塔檐上歇息。开始静观自己的死去,给这个都市带来的一个不安的颤栗,开始走进过去的岁月之中,翻垃圾样寻找自己那居然也能被称为人生的一些往事,他使看到了岁月的倒流,如同一棵金水河边倒栽的柳树,枝条胀绿柔韧,垂落在树冠下面,躲避着阳光的直射,却是一样的青青绿绿,春暖花开,风雨四季。只可借这样的美好年月,他和凤子仅仅才有三年,就被傻汉子和这都市文明,搅得七零八落,体无完肤了。最后凤子为此死去,傻汉子让为此死了,自己也就只好死了。

回想起来,进入这个都市,是三年前的秋天。秋天的这个都市,满街都是法国桐的黄叶红叶。金水河上已经时有浓雾,河水在清晨的凉气中冒着白气。按计划他并不打算在这个都市滞留许久。根据在洛阳流浪的一年经验来看,这个都市的冬天不好存在,主要是冷。至于饭食,凡为城市,小餐馆里总为他们准备得十分充分,大不了也就是替主人收拾一番碗筷罢了。在洛阳他就是这样过的,白天替餐馆干一些零碎杂活,晚上睡在餐馆的煤火边上。可后来主家的什么丢了,不仅将他赶离了火边,还将他狠狠揍了一顿。他带着这个创伤,挤上一列火车,到这都市下车时候,出站口的服务员在他腰上踢了一脚。他没想到这个都市是那次列车的终点站,他分明看见车厢上写着西安--郑州--广州,谁料它到中途便停开不前了。看看这个城市也罢,好歹它也是自己的省会,鸟孩以为,自己生长在这块土地之上,没见过属于自己的省会,毕竟也是一份遗憾,想把这省会看得够了厌了,再伺机扒车混到广州。到广州去是鸟孩的理想,据说广州的叫花子被称作乞丐,钱都多得可怕,冬天也十分享受,一件烂袄就可以不屈服于季节的影响,只是夏天有些受罪。不过,听人说过最北的哈尔滨市。据说哈尔滨夏天不热。鸟孩曾经幻想,冬天到广州度过,夏天到哈尔滨度过,春天、秋天在哪都行,所以火车停了,他便临时更改计划,随着人流来到了这个都市。

没想到在这个城市一留就是三年,转眼间从九岁便到了十二,小小的年纪,被催成为了一个大人。鸟孩在塔檐上冥想,把他留在这个都市的,究竟是那列停开的火车,还是偶然碰到凤子。他满怀着惆怅,瞅着三年前无声的落叶,满地枯黄地落满了马路,自己独自走在那黄叶之上。没想到省会到底还是省会,饭馆、酒楼的门口,都守有穿呢服的公子小姐,不消说是不让他走近半步。而胡同的小饭馆,竟也不让他走进,怕他误了人家的生意,宁可把五颜六色的肉菜倒进饭桶,再倒进厕所冲尽,也不让他沾一个手边。还有车站,无论火车站、汽车站、抑或公共汽车的停车场,更是不让他去投宿。亚细亚大楼和商业大厦的大门倒可以鱼目混珠,然而电梯旁都有直立的电梯小姐。八十老人上不去电梯,她在边上懒得一动,可他欢蹦乱跳地跑将上去,她又坚决地将他拽下,哄赶出大门之外。当然,她们并挡不住他对电梯的好奇,和对大厦的关心。说在人多处他偷了别人什么,他是连这样的邪念也不曾有过;可眼看着买衣服的女人,在柜台前掏掉了钱和粮票,他溜过去捡起便走的事情,三年来倒时有发生。

可惜粮票在市面上已经不再流通。

粮票的事情,使鸟孩像病人一样感伤不已。在洛阳那家烩面馆里,他零零星星共存了十三斤粮票,其中有三斤还是全国通用。本打算拿这些粮票,到广州打出一块天下。后来又都被凤子收藏起来,珍品一样塞在那间地庵的竹筒里,没想到三年之后,却是几片脏纸而已。

也许所有的事情,起因都还在这粮票之上。鸟孩想,没有这十三斤粮票,也就没有了今日事情的苍凉结果。那时候,他在这都市饿了三天,企图找到一点吃食,便沿着金水河逆水而上。金水河是这都市最大的污水河,河岸上堆满了居民们倒出的垃圾。十个饮料瓶中,总会有一个残留有别人喝剩下的饮料。可是食品,比如发霉的糕点、变质的饼干、风干的馍块、吃不完的半支油条、卖不完而坏烂的水果,却到底还是没有。没想到这么丰富的金水河边,竟会穷白到这步田地。太阳很好,明明亮亮地照着河岸的垃圾和河里的黑水,腥臭的气息,丝线一样在河面扯连不断。当然没有鱼、青蛙、靖蜒什么的。但有蚊子。且蚊子又肥又胖,飞起来像这都市的飞机,载着大人物从机场起飞。还有一种深红色的虫子,闪闪发光地在河面域垃圾上爬动,把生活过得欢快而又急切。它们爬动的时候,总是慌慌张张地欢蹦喜跳,释放出一股鱼虾的气味,弄出一曲很响的音乐。鸟孩就这样沿着河边慢行,手里握一根竹杆,每逢有新倒的都市垃圾,便停下来仔细寻找,把那些红虫子吓得丢魂落魄。太阳委实是很美,又大又圆,宛如羊肉泡馍面馆门前,烤得又黄又焦的大饼。鸟孩每每看到太阳的时候,烤饼的香味,便从他鼻下一掠而过。他就那样,迎着太阳,嗅着大饼黄焦的香味,徐徐地懒散着前行。金水河在他脚下沉缓迟滞地流着,水面上不时漂着两样都市女人用过的奶罩、男人们用过的避孕套、孩童们扔掉的饮料瓶什么的,只是偏就没有食物。他对此感到失望,感到诧异,甚或对这个都市产生了莫名的仇恨。他慢慢地朝前走着,在日将平南之时,不觉间就偏离了都市,来到了这都市的西郊。他看到郊区的树木在变黄变褐,变得光秃秃如同都市废弃的烟囱。远处的田野上,正有着收菜的农民。土地和河边,谐调成一幅凋零荒废的模样。鸟孩不得不收住脚步,抬起头来,想你还是抓紧到广州去吧。然就在这一念之间,他却看见金水河边,依岸而筑着一间低矮的、似塌非塌的草庵,草庵的门前,正站着一个女人,也许三十几岁,也许四十几岁,更许才二十几岁,一件又脏又烂深红的毛衣,和蓬蓬未梳的长发,模糊了这女人年龄的界限。她在眯眼看着鸟孩,使得鸟孩不得不也正眼朝她望去。他就隐约看到了他与这女人一段平静、欢乐的生活。

"你找啥?"

"吃的。"

"有吗?"

"没有。"

"我早就捡了一遍。"

女人笑了。牙齿是说不得白的,可也不是那种玉米的黄色。她笑的时候,谈不上漂亮,也谈不上丑陋。一切女人的东西,都被她一身的脏烂遮掩去了。她朝他是过来,在他摸索的垃圾堆上搜了一眼,说您想吃东西吧,我有,可你有啥?

"我有粮票。"

"多少?"

"十三斤二两。"

你来吧,她转身朝草庵走去,说你给五斤粮票,我让你吃个够。他就如同跟在母亲的身后一样,去站到草庵的门口那门是迎水而开的,门前有一片平地,平地上铺了极厚一层河水的腥臭。鸟孩站在那块地上,偷偷朝里望了一眼,惊奇地发现,那草庵竟是一座宫殿,其中靠里,摆了一张用砖块做腿的床铺。庵墙上,挂得有锅、勺,虽然锅勺都有破损,却对鸟孩有着无尽的引诱。而且,锅勺的两边,挂了满满几袋晒干的蛋糕块、碎饼干、干油条和干馍块。那些透明的塑料纸袋,时有破烂的洞眼,露出的干油条,如同红红的手指,在鸟孩的喉咙间挠来抓去。女人随手取来一袋,鸟孩忙不迭咽了一口口水,把塞在裤腰上的一卷粮票递了过去。

鸟孩开始坐在地上吃起来。秋天地面的凉意,顺着他尖尖的屁股,吱吱响着传遍了全身。他想吃那油条,又知道干油条又硬又柴,就捡红艳的鸡蛋糕块吃。他明白蛋糕上的红艳,是晒干的烤油。他是拿粮票买了这顿饭食,他有经验懂得,饿极时不能猛吃,那样不仅会肚疼不说,更为重要的是人便吃得少了,他便吃了亏的。他需要细嚼慢咽,让胃缓缓胀开,就像过一会儿吹一口气的气球,这样方能使气球大到极限,而不至于突然炸开。不消说,这些食品都是她每天从那垃圾堆上捡的。鸟孩从内心有些嫌它过分赃了,可这都市又不如洛阳,吃不到小馆里的热饭香菜,甚或有时还能吃一条整鱼,一盘肘子。将就着吧,你沿河而行,不也正是为了寻找这将就的东西?再说,她这有一间房子、有床有被,怎么就知道她不让你在这住上一夜呢?女人坐在对面她的鞋上,认认真真数着他的粮票。那粮票卷里,有一粒虱子在粮票上爬着,阳光把虱子照得晶莹透亮,给任何注视它的人以一种欢乐愉快、生气勃勃、殷实富有的秋收的印象。可是,她到底是个女人。这女人弄得鸟孩有些无地自容起来。他正想吃蛋糕的时候,她把虱子挤响了,砰然的声音,像从对面的田野,突然传来的一声枪响。鸟孩微微一怔,感到嘴唇上有一粒雨滴的跌落。他知道那是飞溅过来的虱子的血。也是自己的血,不过是又物归原主罢了。他舔了舔嘴唇,品尝到了淡咸的味道,从脖子下涌起一股红热,转眼间漫上了头顶。他听到头发在头皮上有风吹草动的声音。他把蛋糕凝在空中,莫名而又热切地希望女人突然起身走掉,把他独自丢落在这。可又想到这儿是女人的家,就立刻渴望她把手里的粮票扔在地上,到河过去洗洗挤了虱子的指甲。可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舔湿了她的一个指头,一张张地数起了他的粮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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