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楼

作者: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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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梅!”

在王府饭店的前堂,耳边猛然传来这样一声呼唤,吉虹愣住了。

并不是因为吉虹在片子里扮演了一个叫这名字的角色,而是,吉虹以为那个生活中叫凤梅的女子,重新出现在此地,并且正有一个人在招呼她,所以吉虹闻声并没有回头,而是有点喜出望外朝前面和左右寻觅起来……

“凤梅!”几乎是在脖颈后面,又响起了这样的呼唤,吉虹扭回头,一瞥之中,便恍然大悟,所唤的并非别人,正是她自己;于是她顿感索然……还不仅是索然,简直是让她倒胃!

站在她身后的,是卢仙娣!

这是她在此时此地最不想见到的人。

卢仙娣却俨然自诩为“最可爱的人”,还没等吉虹彻底转过身来,她便一把揽过吉虹的腰来,热辣辣地说:“我的将军新宠!谅你还不知道!……整个儿来了个‘质变’!……”

吉虹用手拂开卢仙娣的纠缠,对卢仙娣的故作耸听,表现出绝对的漠不关心。

卢仙娣却把吉虹引到了咖啡座,自己先坐下,服务小姐迎上来,她没等吉虹落座——其实吉虹根本不想坐下——便用下巴指点着吉虹,吩咐服务小姐说:“先给这位女士一杯意大利黑咖啡!我的,等一会儿再说……”

吉虹坐在了卢仙娣对面,冷笑着问:“你请客?”

占仙娣不接这个“无聊的玩笑”,急急匆匆地把她截获的最新消息和盘托出。

原来,据卢仙娣说,《栖凤楼》结尾的那场凤梅觑破荷生与旺哥的同性恋真相的戏,现在“有关部门”已经表态,倘不做删除或根本性修改,是不会允许片子发行放映的。而且,这样的镜头,就是在东南亚的若干地区,也都难以放行!……因此,闪毅经与其“后台老板”详商,也已经做出了搞两个版本的决策,即一个版本保留原样,另一个版本则将结尾处凤梅雨夜隔窗所见,是荷生竟在杀死旺哥……前一个版本,供送戛纳或威尼斯或柏林或蒙特利尔电影节参赛,及向欧美地区发行;后一个版本,则争取能在中国大陆及东南亚地区发行……

吉虹听着,并不以为这是什么了不起的消息。她的耳畔吸入更多的,并不是卢仙娣的聒噪,而是大堂里那人造瀑布泄落的音响。

服务小姐给吉虹端来了用极小的杯子盛着的极苦的意大利黑咖啡。卢仙娣要了一大客古典鸡尾酒“曼哈顿”。吉虹未动那咖啡。鸡尾酒送到,卢仙娣又要了一碟美国无花果干,她呷着酒,就着那无花果干,话语瀑布倾泻得更其恣肆:“……别小看了一两个镜头的改动!这么一来,整个的人物关系,就全盘紊乱了!恰似一个本是非常完整灿烂的珠串,那连线一断,顿时成为一盘散珠,哎呀呀……暴殄天物啊!……按那修改后的第二个版本,观众看到那儿简直莫名其妙!荷生为什么要杀旺哥?难道他是那来偷金印的一伙儿的内应?那他也没必要到旺哥住的小屋里去杀旺哥呀!……可是你猜怎么着?潘藩跟康杰倒高兴得了不得!他们说,这么改大好啦!让观众琢磨去吧!说什么这才叫高级艺术呢!其实,他们对原来的那场戏早就耿耿于怀,认为演出来有损他们自身的形象,所以,他们巴不得整个儿弄成这么个相杀而不是相恋的版本!……祝大导演嘛,他提出来,那就还要补拍一系列的镜头,以‘自圆其说’,可闪老板不干,依闪老板的意思,就只再拍几个潘藩杀旺哥的镜头了事;连你那个在窗外窥视,见之惊心的镜头,都根本不用重拍,因为无论你是看到了什么情景儿,是他们搞同性恋还是他们互相搏杀,都会是那么一些个表情……前面的戏也不用再插补什么镜头……唉唉唉,这可真是一个典型的个案:在道德与金钱的夹缝中,艺术如何被压榨变形,也就是异化!……原来那剧本提供的是多么前卫的观念,多么震撼人心的视觉刺激啊!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不得不异化变质为一个暧昧的、无聊的东西!……《栖凤楼》,《栖凤楼》……你所能容纳栖息的,终究还只能是向陈腐的世俗戒律缴械投降的东西!……”说到这儿卢仙娣仰脖灌了一大口酒,以示她对一件艺术瑰宝遭到荼毒的愤然抗议。

吉虹始终没喝那杯意大利黑咖啡。她优雅地斜倚在沙发上,一只臂肘撑在沙发椅扶手上,几根手指托着下巴,眼睛只对着大堂的转门。卢仙娣虽是“万国通宝”,可是看来并未知悉吉虹与闪毅关系的“质变”。闪毅这回去香港,每晚都跟她通话,情话绵绵;在香港启德机场临上飞机以前,也还给过她电话,告知她回到北京要先去剧组,也就是所租用的那个饭店,等“完了事”,再来王府与她相聚。闪毅在电话中不跟她谈“公事”,不仅是为了慎重,也是她事先所要求,所以吉虹听了卢仙娣的一番报导,心中并不埋怨闪毅“怎么电话里没跟我说”,却只是觉得卢仙娣这样地乐于“抢新闻”,而且抢到她跟前,实在是好笑!

吉虹脸上忽然呈现出欢愉的表情,因为她看到闪毅队转门那里出现。闪毅也很快便看到了吉虹,忙伸臂兴奋地招呼。

闪毅穿着一身运动装。像小学生一样背个双肩勒带的花背包。他直到来至吉虹跟前,还没发现卢仙娣,因此对吉虹没有跳起来,并扑进他怀里迎接他颇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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