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作者:刘心武

1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2

他很早就对一个人说过:“我要写一本小说。”那人问:“什么名儿?”他说:“《阿姐》。”那人很觉无味:“阿——姐——?”

那人是他的初中同学。当时他们已上到初三。在中学里他有过许多玩得很好的朋友。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向玩得很好的朋友讲起这个念头。他不想轻易吐露出这个念头,却不知为何有一天突然向那同学暴露了。那同学大他两岁,他们并不怎么交往。不知怎么的,有一天,他到那同学家里去了,他就讲到他要写一本小说,一本名儿叫《阿姐》的小说。

那同学不仅岁数比他大,个头比他高,脸庞也比他宽,眼神更比他老成,望去不像是个初中生,倒像个早已参加工作的干部。记得那天那同学穿着一件显然是父辈留下的旧人字呢大衣,散发出一种樟脑丸和霉菌混合的怪味。那怪味仿佛一直飘散到今天,使他一回想起来就觉得诧异。

3

他后来成为了一个作家。他发表了好多作品,出版了好多书。却一直并没有写出一篇更没有一本叫《阿姐》的作品。他一直没有写。

但那关于《阿姐》的念头,一直没有消失,非但没有消失,还随着岁月隐隐地裂变着,犹如癌细胞,惟他自知。多少次他铺开纸、提起笔,想写《阿姐》,却总连题目也落不下,仿佛一位查实症结的患者,总不能接受外科手术,断然切下那已然膨胀到不堪状态的肿瘤。

4

也许是因为不忍心。

……记忆之中,总记得那个镜头:放学回家,在外屋扔下了书包,要到里屋去——去做什么?取什么东西?不复记忆,也无需记忆——总之,就在从外屋往里屋运动的刹那,看见阿姐同达野哥面对面,都倚着里屋的五斗橱——那旧式的五斗橱不太高,达野哥恰可将一只胳膊曲放在上面——他俩默默地对望着,仿佛一幅画,或电影里的一个镜头,令我吃惊,令我好奇,亦使我经受到一种莫名的震撼。

尽管我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他们却全然置我于不顾,我于他们形同乌有,当我做完我的事,可能是取完一样什么东西,走出里屋,再扭头朝他们望去时,他们仍那样一种姿势,默默地对望着。

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学生,具体地说,是小学六年级学生,即将小学毕业,马上就要投考中学。

阿姐和达野哥当时是高中三年级学生,即将中学毕业,他们应该去投考大学。

5

他有三个哥哥,却只有一个姐姐,三个哥哥他称做大哥、二哥、小哥,姐姐因无可比性,所以叫做阿姐。

阿姐比他大8岁。显然,他们的父母生下阿姐后即决定“STOP”,但那时没有什么先进的避孕手段,后来母亲又怀了孕,从江湖医生那里弄来了堕胎药,成功地打下了一胎。不料到怀上他以后,同样的药不灵,别样的药也不灵,总是一吃进去,过不了多久便大吐特吐,直到吐出酸水、清水以至干呕,据母亲后来承认,最无可奈何时,甚至想爬到五斗橱上,奋力地跳将下来,以造成恶性小产,但终于没有那样做,也便终于生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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