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沙

作者:司马中原

夜来时。

一堆旺燃着的篝火亮在枯树林子当中的一块空地上,火焰的红舌头被夜风拧绞着,抖抖的,又亮又长。火光红得很阴惨,把一些扭歪的染着酒颜的脸染得血涂涂的,火光也呼啦呼啦的笑着……

朱四判官披着一件三羊皮袍儿,没扣扣儿,只拦腰使一根软绦子扎系着,反垂的领口使软白的羊毛全露在外面。他坐在篝火边一枝横倒的木段儿上,把羊皮酒袋儿甩在肩膀上,一面眯着眼看火,一面套着袋口仰起脖子饮着酒。

“牵过关八爷的那匹白马来,”他吩咐说:“关八命该留在这块地上,就算他是天星,也该归位了!……断马如断腿,如今他被困在瓦房里,算是瓦罐里摸螺丝——走不了瞎爹爹的手啦!”

白马一块玉被牵过来,那匹马仿佛真有些灵性,不惯野火以及陌生的人群,两只筋球滚凸的后腿微微蹲屈着,刨倦起前蹄,向后挣扎着,发出一串长长短短的嘶叫。

朱四判官懂得马,也认得这匹神骏的坐骥;白马一块玉是万家楼的一宝,他想得到它业已非止一天了;他早就听过有关白马一块玉的传说,它是万老爷子托人在口外盘回来的,说它参与过口外秋集上的大赛,说它宾士起来四蹄贴腹齐,远望恍似一团急滚的雪球。……昨夜在枯林里着了关八的道儿,白贴上廿多条命,谁想到凭白落下这匹马来?有了这匹马,多贴几条命也划得来!……关八再狠,如今他是孤掌难鸣,丢掉马,他就先输了一半,还有那一半——该是关八的脑袋,早晚也就给他拎的来了。

想起自己得力的头目五阎王,想起钱九,想起衔进嘴又吐出的万家楼,朱四判官就连牙根也发起痒来。这一回,手下人若能顺顺当当的活捉住关八,自己倒想起处理他的办法来,那得找上一块荒坟冢,竖埋下一面没网的绳床,把关八给活剜掉!假如不能活捉关八,也得认出他的尸首,割下他的头来,召集黑道上的朋友,让他们开开眼界,——只有我朱四判官才拎得下关八的脑袋!……关八爷不除掉,万家楼那笔款子进不了荷包,也没法子跟防军捻成股儿,去夹攻盐市,眼看一块肥肉又吃不着了!可不是?

两个壮实的汉子合撮着白马一块玉的缰绳,像两只死扛着苍蝇的蚂蚁,猛可地,白马一声昂啸,倦蹄直立起来,一个家伙被摔开去,飞落在地上,另一个仍缠住缰绳,像一只放不起来的风筝。

“喝!好难驯的牲口!”匪众们喳呼着。

在一片喧嚷中,又窜上去五六个人力撮白马的缰绳,有两个硬赖在地上,才勉强把白马制住。

“着人去请徐四爷跟毛六爷来,”朱四判官又说:“这该是瓮中捉鳖的时候了!”

喝酒尽管喝酒,朱四判官的心计却没乱一点儿,他知道自己这伙儿人,是三股麻线头搓拧起来的,自己两眼落在关八身上,徐四跟钱九的两股人,眼珠里只有钱财二字,目前三股人合围着邬家瓦房,不像万家楼和盐市那么肥,没有那么多金银财宝让人眼亮;自己领着人,围的是邬家瓦房的东南两面,北边是徐四的人,西边是钱九的人,钱九失了风,权由在坝上抗风(即避避风头的意思。)来的毛六领着;关八虽然被困,但若想拿住他,非得找徐四跟毛六来商议不可。

“四爷跟六爷来了,头儿。”有人打断他的沉思,跑过来哈腰报说:

那边有人挪动身子让开一条路,穿着一身宝蓝花缎短袄裤,袋口拖着一条怀表炼儿的徐四走在前面,人模人样,穿着长衫马褂,头戴红顶瓜皮小帽的毛六歪歪晃晃的跟着。

“这儿坐着罢,二位。”朱四判官拍拍木段儿说。

“嘿,好马!”徐四一看见白马,就情不自禁的赞叹起来:“真真是匹好马呀!”他两眼骨溜溜的乱扫着,使两只手指轻捻着他下巴上一撮毛,他那张黄里透亮的蟹壳脸,一笑起来就显得更阔了。

有人把枯柴块儿添进火堆里去,边焰上迸起鲁鲁的火星,升进头顶上的黑里去。那匹马虽被五六个汉子拼力撮住,仍在暴躁不安的刨动着蹄子。

“我倒是有意把这匹马送给谁,”四判官说:“可是,伙计嗳,这匹马的主子,是关八那个魔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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