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太阳

作者:刘白羽

沿汉江航行一段以后,陈、梁师就舍舟登陆向西趱进了。梁曙光为了同兄弟部队取得联系,带了三辆卡车组成一支车队前行。陈文洪率领全师在湖汉密布、河流纵横的沼泽地里跋涉行进。

一旦行动起来,陈文洪就精力充沛,全神贯注。如果说平时他自己属于自己,而现在他是属于这个战斗肌体的一个细胞了。这正是他在骄阳之下,不断兴高采烈,拿自己的信念与意志鼓舞部队士气的旺盛力量的来源。他最怕在大城市里和平驻军:一则,这里是高楼,那里是大厦,觉得堵得慌;二则,无所事事,一些个人杂念就像野草一样应运而生了。本来么,他就是在大原野上生成长大的,现在,一到这一眼望不尽的绿色原野上,他觉得全身上下无比地舒展自如,无拘无束。不过,行军一天之后,又有一种新的思想在心里蠕动:就像当年从南方到北方,觉得北方什么都不习惯一样,现在从北方到南方,对于南方的一切又得从头熟悉了。比如,这里就不像在东北茫茫大地上,只要对准指北针,你就放开双脚走路吧。这里,河流密如蛛网,道路弯弯曲曲,一天要过十几次河,浅处涉水而渡,还算容易,遇到大河,就得船只摆渡,实在费事。渡前渡后,部队拥挤在渡口上,人叫马嘶,一片嘈杂,你想保持个行军秩序,委实不易。陈文洪有点伤心,怎么连诞生自己的土地都成了生疏的土地呢?水气、空气,经太阳蒸发,空中像罩住一层薄雾。云梦泽古称泽国,真是永远走不到边的泽国呀!河流绿得湿渌渌的,草地绿得湿渌渌的,既没有树林,也没有竹林,偶尔有一株树歪歪扭扭长在水洼里,也显得格外孤独。寂寞呀,荒凉呀,天空上无声地飞翔着几只水鸟,草丛里惊起的群蛙,跳进池塘,这声音也实在很单调呢!他们行军头一天,就开始尝到潮湿闷热的滋味了。可是,这并没有压倒大多数东北出身的战士,这绿雾,这湖沼,还有远方水蒸气里闪烁的霓虹,使他们孩子一样闪着好奇的眼光,处处觉得新鲜有趣,津津有味。于是他们有的笑起来,有的兴高采烈地呼喊,有的还唱起歌……陈文洪为战士们这种良好反应而感到愉快。每当这时,他就想起在延安唱的那支苏联歌曲:“……在火里不怕燃烧,在水里也不会下沉……”从那时起,他就立志要造就这样一支队伍,由他做这队伍的带头人。他专心致志,刻苦训练的精神,以及他的英俊、勇敢、开朗、威力,在战士们心中确实留下深刻印象。他当团长的时候,在一次阵地战里,敌人集中优势火力猛攻,我军一下像潮水般退下来,他把红旗猛往地下一插,任凭子弹嗤嗤乱飞,他铁定不动。所有退下来的官兵一见他这模样,立刻清醒过来,呐喊一声,打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反冲锋,在这一出名的战役中起了决定性作用。在他当师长的时候,有一回,两个美械团包围了他一个营,他拔出关东军的马刀,在头顶上呼地一挥,银光一闪,满脸通红,猛喊一声:“跟我来!”立刻飞马急奔,直冲敌阵,战士们随着一声呐喊,杀开一条血路,使敌人闻风丧胆,狼狈逃窜。他带兵有一条神圣的法则,就是细心缜密地观察一个班、一个排、一个连,看那里有没有这样一种人,在险要关头能挺身而起,以个人行动带动全局。只要发现了,他就把这个人的姓名记在小本子上。然后根据他的了解,在不同情况下,使用不同的部队,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取得这把尖刀的预期的效果。”

现在,他看看南方作战的特点,又一次想到这问题,他的眼光落在牟春光身上。

牟春光这个短小粗壮,黑红圆脸,带有东北人特有的热情、豪爽、侠义气质的人,还站在渡口,等候渡船。他把两只胳膊搭在晾干草的破烂木栅栏上,眯缝两眼望着远处出神。

陈文洪走过去,看到牟春光脚下长着一丛长长的金针菜,绿茎上开着黄花,迎风招展,牟春光折了一根,把花瓣含在嘴里嚼着。陈文洪问道:

“怎么?黄花木耳不如你们黑龙江的吧?”

牟春光吐出嚼啐的残渣说:

“没嚼头!”

“离家愈来愈远了,有什么想法?”

牟春光淡淡一笑:

“从前在松花江打转悠,我们脑袋瓜子想的就是东北那一疙瘩。”

“现在呢?”

“现在,这世面可大了,怪不得当年岳鹏举说‘八千里路云和月’呢,自古以来当军人的就是眼界大。”

“可不想家?”

“家这个东西,就像别在裤腰带上,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看你怎么个琢磨法了。”

“你现下怎么琢磨?”

“咳,有家就有国,有国就有家,没家就没国,没国就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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