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与肉

作者:张贤亮

驴车穿过了两边长着茂密的芦苇的地段,眼前豁然开朗。他仰起脸,看看越升越高的圆月,银河隐退了,星星疏落了,夜空像水洗过似的洁净无瑕。驴儿踏着慢步,蚊子钻入草丛。黄河也像入睡了,只听见他偶尔发出一两声鼾声。飘忽的夜风刮来一只飘忽的小甲虫,在他脖子上绕了一圈,又被飘忽的夜风带走,世界一下子寂静得惊人。他忽然感到一阵令人震颤的孤独和冷清。

老一辈人常说:“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这话不假。现在虽然有两男一女,真不如有个韩玉梅哩。老伴跟了他三十多年,最后也死了,就是不死,还是同陌生人一般。奇怪,有的夫妻尽管在一起生活了半辈子还不能互相了解,只有习惯,没有感情。而有的男女一见面却又像认识了半辈子一样,如胶似漆,怎么也甩不开。他寻思不透这是什么道理;他也不懂他二儿子朝他喊的“爱情”,他只觉得对韩玉梅有一种深深的、揪心扯肺的思念。即使这个女人也许在世界上消失了,但她的肉体就像糖溶化在水里一样已经溶化在他的血液中,在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使他的舌尖都能感到一丝一丝的甜蜜,觉得自己一生还是充实而有意思的。

啊,韩玉梅啊,韩玉梅!你在哪里?……

夏天,豌豆在“黑田”里成熟了,他带领比较强壮的庄户人夜以继日地割、打、收、分。像长城一样的防洪坝挡住了大片大片的豌豆花,挡住了累累的豌豆荚,挡住了好几百偷偷摸摸收割的庄户人。连明察秋毫的贺立德下他们队视察,也没发觉防洪坝东边隐藏着征购数字以外的粮食。

“牛马年,好种田。”六○年虽然是鼠年,可那一年的豌豆长得特别好:荚子饱满,颗粒滚圆。黑夜,庄户人跟老鼠一样把一包包豌豆从“黑田”里扛回家。搭上从公家食堂公开打回来的米汤,每家分的豌豆都能吃到明年春荒。集体挺过来了,庄子上又听到了戏谑的笑声,光屁股娃娃又跑到大路上撒欢蹬蹦子了。每天收工以后,家家都用罐头盒、铁锹头、瓦盆子——锅早已收去炼了钢了——煮着、炒着、熬着。虽然嚼的不过是豌豆,但在六○年,你还想吃啥?别处的庄户人,连马粪里没有消化的大麦粒儿还拣来吃哩。

这天傍晚,他照例挑着桶来井上打水,桶刚放下,一只胳膊就让人拽住了,他一回头,看到韩玉梅一张半嗔半喜的脸。一句话也没说,他低着脑袋跟她进了家。

韩玉梅用脊背咣嘡一声把门顶上,抱着肘子,蹶着嘴唇,像似憋了一肚子气,可是大眼睛又流波荡漾。

“天贵,你不是说了嘛……现实生活好了……”

他知道她要求的是什么。她过去喊他“大叔”,后来称他“书记”,现在叫他“天贵”,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但是,他的脑袋却垂得更低了。

“你说,我现在表现的咋样吧?”韩玉梅鼓起腮帮子质问他。

“好哇。”他不得不说公道话。

真的,自那天晚上以后,韩玉梅果真走下青楼,从开“黑田”到收豌豆,她一个女人带着个吃奶的娃娃还每天出工,干不了重活也找轻活干。罗渠大队的罗麻子有一天晚上摸着黑又来找她,被她用铁锹拍了出去,脊背上还挨了一下,在井旁边的水坑里摔了个马趴。她家附近的人都听见罗麻子悻悻的骂声。第二天传了出去,庄子上的人更爱惜她了。本来,庄子上的人也没看不起她,现在,尤其是男人,都说“婊子从良饿死狗”,韩玉梅跟《活捉王魁》里的敫桂英一样,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谁娶了她谁算修了八辈子福了。

“那……你为啥……”韩玉梅听了满意的回答,俊俏的脸上绽出了笑容,慢慢靠拢来,丰满的胸脯贴着他肌肉坚实的胸脯,又扬起脸,嘴伸到他的前襟,把他自己钉的一粒扣子的线头咬断,柔声地问:

“你说,你为啥不来……”

显然,韩玉梅今天着意打扮了一番,还洗了个澡,身上散发出一股肥皂的气味。肥皂!那可是庄户人不常用的玩意儿,六○年,它的名贵不下于巴黎香水!她的头发梳得光光的,编成麦穗儿似的辫子盘在头顶上,裸露出白皙细嫩的脖子。她参加大田劳动以后,皮肤更加滋润光滑了,蒙着一层少女般羞涩的红晕。可是,他仍是不断地叹气,还苦恼地闭起眼睛。

他何尝不想韩玉梅呢?有时和老婆过得不舒心,怄了气,也曾跑到井边来想敲韩玉梅的门,可是,总被那个黑影挡住了。

那个黑影是谁呢?

就是独眼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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