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悯大地

作者:范稳

贡巴活佛在大殿里喇嘛们的诵经声中,忽然感受到了遥远的脚步声正踏歌而来。那时他正坐在高高的法座上,在喇嘛们的经文中观想心中的佛菩萨。他感觉到了大地微微的颤抖,就像一面巨大的羊皮鼓被轻轻地敲响,而余音却在雪山峡谷间涟漪般地扩散。那些行路者一定来自比拉萨更远的地方,因为他们的脚步声虽然疲惫但却坚定,即便踩在陌生的土地上,可也依然执着,目的明确。仿佛遥远的跋涉只是为了抵达一个从未到达过、也从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只是为了印证神灵的一个重要昭示。

坐在活佛下方的曲扎堪布也感受到了大地上发生的某种异样,他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场大地震,寺庙几近毁灭。他抬眼看看活佛,发现活佛依然在高高法座上成跏趺而坐的禅定状态。于是,忠心的老堪布不得不打断了自己的念经,躬身到活佛耳边轻声说:

“活佛,大地在摇晃了。”

“不,”活佛嘴唇轻启,面色慈祥地说:“有人要来了。”

贡巴活佛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吉祥的快意悄然涌上心头。寺庙的这场法会从凌晨四点就开始了,现在太阳刚刚爬上山顶,喇嘛们的早茶即将从厨房里端来。贡巴活佛估计,那些远方的行路者中午时分便可赶到寺庙。

云丹寺是位于澜沧江峡谷西岸一处高山台地上的红教①寺庙,在它的上面是耸入云天的卡瓦格博雪山,它是藏东一带有名的神山,在峡谷两岸一系列纵向排列的十三座雪山中,数它最高最雄伟,就像一个伟岸的大丈夫,雄踞在天宇和大地之间。由于那个时期的天空纯净无瑕,日月的光辉在天宇间畅通无阻,人间的尘埃也显得非常谦虚,绝不会趾高气扬地飞到天上,污染神灵宁静的领地。而寺庙的下方,则是万韧绝壁,绝壁之下便是滔滔南去的澜沧江。夏天的时候,寺庙里的喇嘛们诵经的声音便伴随着身下澜沧江的轰鸣,让人时常分不清澜沧江水是从喇嘛们的喉咙里奔涌而出的呢,还是喇嘛们献给神山以及诸佛的经文,在峡谷里翻滚出了气势磅礴的波浪。

太阳还没有当顶的时候,喇嘛们上午的功课已经完成,一些喇嘛回到了自己的僧舍,一些人则坐在大殿外面的台阶上晒太阳。他们在叽叽咕咕地讨论早晨大地的异样,有的喇嘛说他看到了大殿里的经幢在摇晃,有的喇嘛说他差一点就从蒲团上跌下来了。可是他们都说既然贡巴活佛一动不动地还端坐在自己的法座上,他们相信,大地之下的魔鬼翻不了身。

贡巴活佛没有参与喇嘛们的讨论,他手捻佛珠,伫立在寺庙的大门边,面向峡谷的北方,好像在等待自己久违的客人。贡巴活佛是一个话语不多的活佛,瘦小的身材包裹在宽大的袈裟里,但一点也遮挡不住从他身上放射出来的威严与慈悲,常年的闭关苦修生涯使他显得格外隐忍、孤独,像一个令人尊敬的苦行僧。但这是一种高贵的孤独,是一种厌世出离的恬静,使人面对他时不得不心生敬仰。连峡谷里的魔鬼看见他都只能躬身退去,不敢转身逃跑。因为他们也认为,纵然自己罪孽深重,可是在贡巴活佛的慈悲面前,魔鬼也会有脱胎换骨、转世投生到三善道②的希望。

一支行色匆忙的队伍终于应着贡巴活佛的祈诵,从澜沧江东岸跨江而来。那时人们的身影刚好直直的在自己脚下。他们是两个老者和三个年轻喇嘛,以及两个赶马人。从他们浑身的征尘和脸上堆积的不同地区的风霜、以及四个季节以上的太阳印痕上看,这些人至少已经出门有一年多了。但是他们的脸上非但没有一点疲倦之色,反而布满某种坚毅和渴望。

贡巴活佛迎上前去说:“远方来的客人,峡谷的众生像旱天的青稞苗,正等待着你们慈悲的甘露。”

一个气度不凡的老者躬身向贡巴活佛献了一条黄色的哈达,谦卑地说:“啊,尊敬的上师,只有一个礼佛修行的智者,才会知道我们这乞丐一般的出门人,在破烂的衣衫里藏有一颗慈悲的心。”

贡巴活佛收下了哈达,说:“大地传来了你们的脚步声,吉祥的春风带来了你们将至的消息。尊敬的上师,请到寺庙里用茶吧。”

果然如贡巴活佛所料,两个老者是拉萨一所寺庙的高僧,为自己寺庙已经圆寂的洛珠活佛寻访转世的灵童而来。洛珠活佛的传承体系历史悠久、如雷贯耳,是受到过中国皇帝册封的。它和云丹寺同属于红教这一传承体系。不过,贡巴活佛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活佛,和洛珠活佛的转世体系比起来,只能是小溪和澜沧江之比了。肩负寻访转世灵童重任的人们足迹已经走遍了西藏大地,转遍了雪域高原的神山圣湖,但是神灵的旨意和前世洛珠活佛的箴言让他们翻越了数不清的雪山、渡过了世界上切割最深的江河,来到了澜沧江峡谷。因为他们的活佛在快要圆寂的时候吟诵了一首优美的诗歌:

皎洁的月光下,

借我一双翅膀,

飞到遥远的香巴拉就回来。

那里雪山环绕、江河并列,

香巴拉的圣地开满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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