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上)

作者:柯云路

每个人都处在历史潮流中,可能信仰这个主义或那个主义。每个人又都是饮食男女,有着再庸俗及琐碎不过的欲念与活动。每个人又都在装模作样和赤身裸体地折腾。反工作组的政治冒险给卢小龙带来了不小的名声,也给他带来了北清中学“校文革”头目的地位,再加上他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首领,这一切似乎使他飞黄腾达。然而,在大规模的社会风暴中,他只能算一缕说不上来的小风。他可能越刮越大,也可能销声匿迹,他当然要越刮越大。现在,他在汹汹嚷嚷的人群中看着灯光雪亮的辩论台上的辨论,正在做一股风如何越刮越大的思索。

这是北清大学的一个辩论台,背靠三层宿舍楼的侧墙搭起来的木台子有一人多高,因为它两边是北清大学最大的两个学生食堂,又是校内东南西北交汇的交通枢纽,所以成了北清大学中心区,人们管它叫五角场。这一晚进行着一场牵动北京大多数学校的大辩论,是关于一副对联的辩论。那副对联自从在一所中学被提出之后,就席卷全北京,引发了许多学校通宵达旦的辩论。今天北清大学的辩论是一个大会战,五角场人山人海,几盏聚光灯将辩论台上下照得雪亮。在辩论台后面的墙上,就高高大大地贴了这副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是:“基本如此”。对联一直顶到三层楼顶,白纸黑字像是矗立的鬼门关。卢小龙密切关注着台上辩论的进行,而且无可回避地做着自己的抉择。

北清大学今天的这场辩论居然是北清中学红卫兵挑起的。当这副对联传入北清中学后,立刻在部分干部子弟中引起狂热,而他们大多又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成员。在黄海、田小黎的带领下,北清中学数百名红卫兵骑着自行车冲进了北清大学并占据了辩论台,很快便在北清大学引发了支持和反对的激烈辩论。卢小龙对这副对联引起的政治狂热还来不及做出判断,仅从自己的出身讲,他绝不反感这副对联,甚至有血缘联系的亲切感。从政治斗争考虑,他也还做不出周全的思考。在他迟疑的时候,也便是丧失领导权的时候。当黄海吆喝着几百个红卫兵冲出北清中学时,卢小龙没有任何干预的力量。他停顿了几秒钟,便随便跳上一辆自行车的后座,跟着队伍来到了北清大学。

这是一股旋风的冲撞,左奔右突冲刷过整个北清大学,涤荡起尘土、枯枝和碎叶。这是一股洪水的冲撞,一泻千里,将大江小河全部冲得堤岸奔突。卢小龙希望自己能在时代的洪流中乘势前进。他总要选择流向,选择立足点,又常常难以左右自己。当这群身穿黄军装、腰扎武装带、臂戴红袖章的红卫兵在北清大学内高呼口号扫荡着前进时,他只有跟随的资格,没有领导的权力。

辩论台前灯光雪亮,万头攒动,首先跳上台的就是黄海。他黑瘦的脸,短短的头发,圆圆的脑袋,一副眼镜闪闪发光,一身旧军装袖子挽到胳膊肘上,皮带扎在腰中,讲话时近乎疯狂,他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就是基本如此,就是客观规律,这是阶级斗争的历史总结。这个世界上就是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红色政权是老一辈革命者打下来的,革命的后代就天生热爱这个红色政权,就天生要捍卫这个红色政权,这就是我们的阶级本性。被革命镇压的反动阶级,他们人还在心不死,随时企图复辟。他们的孝子贤孙从小受到反动家庭的教育,就仇视这个红色政权。他们天生就有反革命倾向,就有混蛋倾向,必须接受文化大革命的冲击,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才可能被革命队伍所接受。”他一边说,一边满脸放光地挥舞着手臂,五角场上的人海中不断响起雷霆般的掌声和狂热的呼喊。黄海扶了扶眼镜,继续演说:“老子们英雄打下了天下,儿子们好汉就要坐天下,就是如此。老子们反动被革命打倒,儿子们混蛋对抗革命,就是如此。这就是我们的阶级阵线。红色的江山绝不允许反动阶级的孝子贤孙们染指,有谁胆敢伸出手来,就立刻斩断他们的黑手。他们只有老老实实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接受革命的洗礼和改造,才可能获得重新做人的权利。”接着,是一片更加狂热的狂呼。

看着黄海在台上的表演,卢小龙深深感到强大的革命狂热。虽然狂热呼喊的人在人山人海中不一定到半数,然而沉默的人在狂潮中是显不出他们的存在的,狂热的呼喊淹没了整个空间。黄海找到了一个题目,争得了他的机会。他不时在台上叫道:“我叫黄海,我是北清中学红卫兵。我在这里设下擂台,有种的上来辩论。”他的每一声呼喊都在台下激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北清中学几百名红卫兵簇拥在台下,一阵又一阵振臂高呼烘托着黄海的英雄形象。卢小龙此刻感到黄海在和自己争夺着什么,这是一个突发而起的对立面。

接着,田小黎跳上了辩论台。她也是一身军装,武装带扎在腰中,她那俊秀的小样一在台上出现,就引发了台下一片赞叹,人们都能看出她的年龄不过十三四岁。她振臂高呼地向全场问道:“老子英雄儿好汉对不对?”很多人振臂回答:“对。”她又振臂高呼地问:“老子反动儿混蛋对不对?”又有很多人振臂回答:“对。”然后,她回身一指后面墙上像龙门吊一样高高矗立的大标语:“这是革命的对联。革命造反派看了拍手称好,反革命看了心惊肉跳。这副对联就是鬼见愁。”随着全场一片狂热的呼喊,很多身穿军装的红卫兵将军帽抛向空中。田小黎又在台上领唱起了新近在北京兴起的“对联歌”,她挥着拍子,领头唱了一句,簇拥在台下的红卫兵就跟着唱了起来,会场中很多人也鼓着掌唱了起来:“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伴随上强有力的击掌声,一阵狂热的呼喊:“滚滚滚,滚他妈的蛋,滚他妈的蛋。滚滚滚,滚他妈的蛋,滚他妈的蛋。”田小黎干脆不唱了,领头呼起了口号:“老子英雄儿好汉。”全场人跟着喊。她又领着喊:“老子反动儿混蛋。”全场又跟着喊。她又领着喊:“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全场人又跟着喊。“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全场人更高声地喊。最后一句“滚滚滚,滚他妈的蛋”,人们发疯一样呼喊着,很多人满脸涨红,青筋暴露,眼睛凸起,像千万朵向日葵一起窜向天空,像千万条毒蛇一下从草丛中立起身来,像千万条海豚同时跃出海面。

卢小龙只要稍微放纵一下理智,也会投入这种狂热,发疯一样燃烧起来。作为干部子弟,革命的红后代,他同样有这种血液里的冲动。自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他还从未在学生运动中见过如此狂热的浪潮。他注意到,全场半数以上的人并没有跟着喊口号,然而,他们完全被这个浪潮覆盖了,正在用一种困惑的、惊恐的、思索的、忧心忡忡的、忐忑不安的、小心翼翼的、谄媚迎合的、故作理解的、羡慕崇拜的目光看着这一切。这里不仅汇集着北清大学、北清中学的学生,许多大学、中学的学生也都闻风汇集到这里。

一个北清大学的学生跳上了辩论台。

这是一个样子很忠厚的戴眼镜的男生,说话带点南方口音,他在麦克风前说道:“我想发表点不同意见。”狂热的人群似乎没有听见这个声音。他又重复了一遍,人群才有了一点反应。他接着讲道:“我不同意这副对联。”这时,热潮降落下来,黄海和田小黎也都叉着腰转过身来,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对立面。这个大学生长着一张典型的读书脸,他很认真地说道:“我不同意这副对联,我同意陈伯达同志提出的对联:‘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反动儿背叛’,理应如此。”全场响起了一片嘘声,有人在台下嚷道:“你是什么出身?报报你的出身。”黄海在台上逼近了两步,问道:“你是什么出身?”对方略迟疑了一下,说道:“我是职员出身。”台下立刻有人高呼:“滚他妈的蛋!”田小黎在台上又带领着呼起口号:“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全场跟着高呼。田小黎又带着呼口号:“滚滚滚,滚他妈的蛋。”全场又跟着高呼。

那个大学生还在认认真真地想讲什么,从台下跳上来十几个身穿军装的红卫兵,对他一阵连推带搡,搞得眼镜破碎,衬衫撕裂,被赶下台了。接着,又冲上去一群身穿军装的红卫兵,这其中绝大多数是北清中学的红卫兵。他们有的双手叉腰,有的解下了腰间的皮带,耀武扬威地嚷道:“这里就是鬼见愁。”台下有人更狂热地鼓着掌,呼喊着。田小黎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说道:“我们北清中学红卫兵今天在这里设下鬼见愁辩论台,谁要不服气,就请上台来。”她的每一句话都带来一片狂热的喝彩,卢小龙不得不承认,此刻的田小黎在台上确实显得英姿勃发。人到了自己的舞台和聚光点上,真是光彩照人。一瞬间,他真正从男人的角度把这个女孩看了一个透。当然他此刻不可能在这方面动更多的心思,他要在政治上做判断。

又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学生上了台,他也要发表点不同意见。台下立刻响起一片声音:“报出身。”他说:“我是男四中的,家庭出身工人。”听到这个出身,台上台下的人一时发不出什么吆喝来,他便扛着压力嘟嘟囔囔讲了几句与刚才那个大学生相似的话。黄海突然双手叉腰走到他面前,问道:“你父母是什么工人?”浓眉大眼的中学生目光有点闪烁:“工人就是工人。”黄海扶了扶眼镜,双手握拳抵在腰间的皮带上,说道:“我问你是不是产业工人,是不是血统工人?”看到对方态度的犹豫和软弱了,他接着质问道:“你老子到底是干什么的?”对方稍有点嗫嚅地说道:“是手工业工人。”黄海又问:“现在在哪里工作?”

“六必居酱菜园。”会场一片哗然。黄海说:“过去说不定还是小业主呢。滚你的吧!”他用手一搪,把对方搪了个后趔趄。对方站在那里眨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只能灰溜溜地从台侧下去了。田小黎又领着全场狂热地唱起了对联歌。

卢小龙在人群涌动中几乎站不稳脚跟。他不甘于处在无所作为的位置上,可似乎又只能随波逐流。看到宋发和王小武也在人群中,他们的表情似乎也在思忖之中。这时,身边有人挤过来,是华军,她也穿着一身军装,她小声问:“这符合大方向吗?”卢小龙眯着眼,看着灯光雪亮的台上,说道:“再看看吧。”华军又说:“他们这是打着北清中学红卫兵的旗号辩论呢。”卢小龙微微点点头,“我知道。”

这时,台下跳上来一个人,立刻引起了台下一些人的注意。听见不少人在说:“那是呼昌盛。”会场上的热潮还余波未尽,一片“滚滚滚、滚他妈的蛋”的口号声还在此起彼伏地响彻全场,麦克风里却响起了他的开场白:“我叫呼昌盛,贫农出身。”全场一下安静下来。

台上三四十个北清中学的红卫兵都拥在台的右侧,呼昌盛一个人站在台的左侧,汹涌澎湃的人群暂时安静下来。呼昌盛显然深知自己出场的戏剧效果,他也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名声,在这片刻的寂静中继续加强着效果。呼昌盛的出场给了卢小龙非常强烈的刺激,这种刺激像一柄冰冷的剑插在他的胸脯上,也像一道白亮的光照透他的身体。无论呼昌盛往下讲什么,呼昌盛都是聪明的,敏锐的;而自己的随波逐流是迟钝的,他不该失去这个机会。他以对手的眼光打量着呼昌盛的表演,令他惊愕的是,沈丽也混迹在人群中,尽管她戴着一副极为老旧的黄框眼镜,但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此刻,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显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一因素使得卢小龙尤其觉出自己的的愚钝。

呼昌盛那张颧骨凸起、两颊下陷的瘦脸顶着一副眼镜,站在台上像是怪里怪气的枪手。

他一讲话,就显出了他身分的特别和政治智慧的特别。他挥手一指站在一边的黄海等人,面对台下说道,“北清中学的革命小将今天来北清大学大串连,大辩论,我表示热烈欢迎。这既是代表我个人,也代表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我对北清中学红卫兵从来有着最亲切的感情,这种感情当然是革命的感情、阶级的感情。北清中学红卫兵也是在反工作组的斗争中建立起来的。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发起人卢小龙和我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我们同受过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压迫,我们同被北清大学工作组关押批斗,我们也几乎同时进行了绝食斗争。我想,我的革命立场绝不会使北清中学红卫兵产生误解。我的家庭出身是贫农,这也不会使北清中学的革命小将产生误解。然而我还要讲一句话,我觉得‘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这副对联还值得商榷。”呼昌盛停顿了一下,转头看了看台上的几十个中学红卫兵,又面对着全场讲道:“什么叫老子革命?彭真过去算革命的,现在已经是反革命。北清大学的党委书记、校长过去算革命老干部,现在已经是反革命黑帮。老子革命本身就不是千年不变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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