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上)

作者:柯云路

人民大会堂灯火通明,三层看台上坐满了北京大中学校的师生,使得万人大会堂真正满员。1966年7月29日,北京新市委在这里召开了全市大专院校和中等院校师生文化大革命积极分子大会。

会场的气氛相当热烈,这种热烈还含着抑捺不住的兴奋、激动和期盼。北京二十多所主要大专院校都来了比较多的师生,一些中学也来了比较多的中学生。当一万多张男女学生的面孔在那里晃动时,胖的、瘦的、戴眼镜的、不戴眼镜、红脸的、白脸的、黄脸的、黑脸的,颇像一个探索生命目标的生物大世界。人们的目光不断看向主席台,焦躁地踏着脚或不时欠起身,他们在等待一个时刻,等待着主席台上出现领导人物。

主席台上除了工作人员,基本还都空着。在下面的第一排座位上,我们看到了熟悉的人物:武克勤,马胜利,呼昌盛,卢小龙。他们很荣幸地坐到了临近主席台的前沿。在呼昌盛旁边,坐着自他被关押以来一直通过下水孔给他传递消息、输送饮食的胡萍。在卢小龙身边,坐着他的妹妹卢小慧。

掌声突然从前几排座位响起来,接着,迟迟疑疑席卷了大半个会场。当三层看台上的人们都看到十几个中央领导从主席台一侧的帷幕后面走上来时,全场的掌声就响成一片了。

走上主席台的中央领导有头发灰白神情拘谨的国家主席刘少奇,有永远保持端正风度的国务院总理周恩来,有个子不高但神情严整的中共中央总书记邓小平,有一脸理论家气的陈伯达,有黑脸、瘦削的康生,有左顾右盼、目光闪烁的江青,有神情阴郁的张春桥,有表情迟钝的姚文元。在热烈的掌声中,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依次在主席台上就座。

刘少奇的表情严肃而沉重。邓小平的表情很平淡,刚一坐下,就拿起面前的茶杯,打开杯盖喝了一口茶,好像在出席一个与他无多大关系的活动。周恩来的表情是镇静的,又是郑重其事的,目光炯炯地看着台下。江青的表情中有种矜持的喜悦,当她随其他中央领导人步入主席台时,一边鼓掌一边还穿插一两个向台下亲切致意的挥手动作,似乎学生们对她有着特殊的欢迎,而她对学生们也有特殊的号召力。及至主席台上的人物都坐下了,他们不再鼓掌了,全场的掌声也逐渐停下来。细心的人会发现,最先停止鼓掌的是邓小平,他率先中止了这个通常的礼仪。接着是刘少奇。当他们两人坐下后,其他人才相继坐下。

最后坐下的是江青,只有短短的一瞬,台上只剩她一个人还站在那里与台下的学生鼓掌相呼应。当她最终坐下后,用一种全场都在注意她的心理状态端正了自己的坐姿和形象。

大会的主题非常单纯,就是宣布文化大革命派工作组的做法是错误的,决定撤消工作组。这是7月18日毛泽东回北京后,通过一系列坚决有力的措施扭转的局势。大会很快进入主题,新改组的北京市委书记李雪峰代表新市委宣布了7月28日中共北京市委做出的《关于撤消各大专学校工作组的决定(适用于中等学校)》。李雪峰是一个相貌、做派都十分典型的中国共产党省市委书记。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宣布着决定,决定中有一句关键的话在全场师生中引起了热烈的反响,那就是在工作组撤消之后,大专学校的文化大革命由学校师生员工分别选举成立各级文化革命的群众组织负责领导。

此刻,如果我们认为全场大专学校的师生代表都只是在做热烈拥护的反应,那么我们就会沦入历史学家简单、枯燥的判断。事实上,台下的每一个人都对自己所处形势的变化有着独特的心理反应。每一个人物的反应都包含着深刻的故事。

北清大学张贴第一张文化大革命大字报的武克勤正坐在第一排的中间,她特别意识到自己最中间的一号位置。她那张带着白框眼镜的比较多皱的干部面孔十分符合她原来担任的国际政治系党总支书记的职务。

如果我们对她的描述做一个新的补充,那么就是,她的身材中等偏瘦小。当你觉得她不胖不瘦时,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身体实际比较干燥,比较轻飘,缺乏重量。她年轻时有过丰满的时候,生了孩子以后还有过稍稍发胖的时候,后来就逐步干瘦起来。这似乎与她同丈夫分室而居不无联系:自从她将失败的丈夫从月光的光明中推到月光之外的黑暗中后,她就逐步变得心绪烦躁,失眠多梦。

现在,面对着轰轰烈烈的革命场面,坐在离首长最近的第一排,她眼前之所以浮现出那无聊的一夜,浮现出丈夫那在隐入黑暗之前跪在月光之中的瘦削裸体,就是因为她怨恨丈夫前不久做的狗头参谋:因为对北清大学造反派批斗黑帮的行动保持了距离,把与工作组对抗的位置让给了呼昌盛,结果,在这一轮政治斗争中她失去了风光。

今天大会召开之前,陈伯达与江青都专门打过电话,询问呼昌盛能否参加大会?北清中学的卢小龙能否参加大会?呼昌盛被关押近二十天,卢小龙绝食十二天,都使他们赢得了重要的政治资本。据说毛泽东还讲过卢小龙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学生领袖,这让她感觉十分不好。现在,她的左手坐着呼昌盛,再过去就是卢小龙,从他们全神贯注的兴奋中,她感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她贴出了北清大学第一张大字报,这个老本或许还可以吃下去,然而,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时的光彩夺目、众星捧月的光荣地位却暗淡了不少。康生从台上望下来的目光对她也没有特别的关注,这也让她感到冷落。

恍恍惚惚中,眼前又浮现出丈夫那天当狗头参谋时用蒲扇拍打两条并在一起的白灿灿的细瘦长腿的样子。那张高颧骨的瘦白脸在眼镜下面生冷发光。眼前又叠映上马胜利那黑壮剽悍的形象,同时也便闻到了右边散发过来的狐臭。一瞬间,她对呼昌盛遇难后拼命向她靠拢的马胜利升起一种又有所依靠、又十分轻蔑的情感。

马胜利坐在武克勤的右边,他更多地处在大革命的亢奋中。今天,终于能坐在跻身于最前列的位置,仰视着这些只能通过报纸得知信息的中央首长,他有一种感恩涕零的激动。

他想起十二三岁时拉着三轮平板车将受伤的父亲送往医院的经历。

那是一个风雪弥漫的日子,他一走一个趔趄,经常几乎滑倒。父亲裹着破棉大衣,在平板车上蜷缩着,晃动着。银白的大雪厚厚地覆盖了街道,鹅毛一般的雪花随着西北风将街道扫荡得行人稀少。两边店铺睁一眼闭一眼地瑟缩着,任何一个小店如果冒出一股煤烟,都让你觉得茫茫世界中有一点稀罕的人烟和暖意。他吃力地把握着三轮车,顶着风朝前走。

他多么渴望有一个暖暖的家、暖暖的火和暖暖的饭桌,那样,他真会跪在雪地里拜谢。那场厚厚的雪不仅淹没了街道,也将房顶厚厚地覆盖了,往前望去,两边店铺的门窗、墙壁只是模模糊糊的两道灰影,在白茫茫的世界中若有若无……想到这里,马胜利真有一种跪拜向主席台、表达赤子之心的激动,自己是用勇敢和发达的体格争到了今天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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