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

作者:阎真

丁小槐搬到那边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去了。这天中午我正上楼,见丁小槐扛了电视机下来,我说:“总算脱离苦海了。”他说:“也算是吧,马马虎虎,凑凑合合。”他不想刺激我,却掩饰不住得意之色。我也挤出一个笑脸说:“不错不错。”就走过去了。又看见小孔和小魏在帮着搬冰箱,一步步往下很吃力的样子,我想搭一手帮他们下楼,手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到家里岳母说:“丁主任在搬家,有几个人在帮忙。”我装作不懂,端起饭来吃,心里想:“男人吧,能屈能伸,我屈一下又怎么样?池大为你要是条好汉,你打脱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吞,现在这就把碗一放,帮着搬东西去!要脱胎换骨,就从现在做起!”我把碗放下来,蠕动着嘴唇对自己说:“你算老几,你以为你是谁?我扭不过你?我扭一扭你又怎么样?我偏扭你!”走到楼梯口,听见小孔在叫“丁主任”,那甜腻腻的声音使我心中一麻。我身子本能地一闪,躲到厕所里去。我边解手,边从窗口往下看,小孔和小魏抬着桌子往那边去。这些人吧,毕业没几年,倒比我还懂事,将来都是有出息的。我右手举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想象着手中操了一把匕首,用力往腰部一顶,心里说:“狗东西,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今天扭你不弯?”我骂一声,手顶一下,身子也抖一下,可双脚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像被什么吸在地上了。这时有人进来解手,看了我的神态,奇怪地望着我。

我把手放下来,不容自己多想,就往楼上走。在转弯处我看见宋娜抱着孩子站在家门口,像有什么力量把我往后一拉,我停住了。我站在那里有几秒钟,心里对自己说:“池大为你要是条好汉,不是好汉哪怕只是个人,你就不能过去搬哪怕一张椅子。”宋娜看见了我,过来跟我打招呼,我说:“下面都客满了,到你们五楼来旅行一趟。”就钻到厕所里去了。

晚上下了棋回到家里,董柳已经睡了。我把灯拉亮,董柳忽然像弹簧一样跳起来,把灯拉灭。我再拉亮,她再拉灭,反复几次。我以为她怨我回来晚了,也不解释,摸索着把拉线从床头解下来,把灯拉亮。董柳睡在那里伸手捞了个空,跳下床把拉线从我手中抢过去,把灯灭了。我说:“凭白无故又生我的气?”她说:“生你的气也没有用,就像傻瓜你就不能恨他怎么不聪明。”两人你一拉我一拉,灯一明一暗,拉线断了,灯还亮着。我说:“董柳你有什么话好好说,怎么像吃错了药一样?”她生硬地说:“我吃错了药,还怎么好好说话?”我实在也没什么事惹得她这么不高兴,心里火得要命说:“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别撑着这张脸像蒙了蛇皮一样。”她睡着一动不动说:“我生了儿子你还想我是杨玉莹?

蒙了蛇皮?还有蒙老虎皮的那一天。”我说:“董柳你变了,以前你不是这样。”

她说:“你的意思是说人没有变的权利?变是我的自由。”又说:“我生了儿子喂了奶还不准我变,宪法上哪条作了这样的规定?我知道你怎么看我,从来就没夸过我半句,别人都长得好,只差没说你外婆你妈妈长得好了。自己一身的疤,人格都有疤。我的好你看不到,天天看着不顺眼,只看别人的脸漂不漂亮,还有腿漂不漂亮,屁股漂不漂亮。”我说:“董柳你总要讲道理,有什么事说什么事,牛胯里扯到马胯里干什么?”她翻身坐起来说:“讲道理?你到厅里跟你的同志们讲道理去,看他们跟不跟你讲道理?讲道理你还住在这个老鼠窝蟑螂窝里?”

绕了半天是房子的事。我说:“人家搬家那是人家的事,世界上天天有人搬好房子,你要生气,那生得完?别说两室一厅,还有那么多人住在别墅里呢。比起来是没个尽头的,丁小槐他也要搓根绳子把自己挂到树上去。”她说:“我不想住好房子,我在老鼠窝里窝一辈子我都没意见,我跟了你我早就没有任何想法了。董卉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结婚以后就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了。我全都忍了,我只是为我一波打抱不平。我一波他比谁差,差在哪里?他要比别人住得窝囊!

我咽得下这口气,我就不是个做娘的人。”我说:“我们一间房子也住了那么久,现在两间了,比以前好一倍了,你还不满足?”她说:“那你看着别人搬了家,别人的儿子住到套间里去了,你心里动都不动一下?我只问你的心是不是肉长的?

我只想我一波有一个好一点的成长环境。别人都一心一意想着把日子过好,你一心一意想什么?连我都不明白,不明白你脑袋里塞着一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想把你的头剖开看里面都装了什么,那又是犯了法。”我看着董柳,觉得她的眼神跟以前是不一样了,很不一样。董柳说:“你别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总要给我一波一点希望吧!”我说:“那我明天拿把菜刀架在申科长头上,看他不给个套间?”她说:“大为你是男子汉你拿出承担责任的勇气来,跟我耍无赖有什么用?”我说:“你再这样说我就走了!”说着站了起来。她站在床上说:

“你走,你前脚出了门,我后脚就把一波送到你办公室门口。”听了这无赖似的话,我转身就走。走到楼下,我在冷风中打了个噤。不一会我看见岳母房里的灯亮了,她真去抱一波!董柳抱着一波下楼来了,我闪过一边,她一直朝办公楼走去,我轻轻跟在后面。办公楼前灯光幽幽地亮着,她站在大门口犹豫了一会,就进去了,想不到她胆子真有这么大。到二楼再往上走就没有灯光了,她在楼梯口摸索着开关,我从后面伸过手去,把灯开了。她吓得尖叫一声,见是我,马上把脸绷紧,把一波放在地上,走下楼去。一波就在水泥地躺着,哼了一声,睡着了一动不动。

我把儿子抱起来,搂在胸前。我抱着儿子到了办公室门口,董柳从后面追上来说:“我的儿子,就让你这么抱?”一只手从我胸前插下去,要抱一波。

我马上说:“你不要他了,你把他丢在水泥地上。”她说:“我生的肉,给你?”

两人一用力,一波“哇”一地声哭了。就这么僵持了一会,谁也不敢用力。

我说:“你没有资格做母亲,这么冷的天你把他往水泥上丢,明天病了我看你面对他!”

她说:“你有资格做父亲!别人的儿子什么生活环境,你的儿子呢?明年他懂事了,他问你这个做父亲的,为什么强强住好房子,我看你面对他!”她又一用力,把儿子抱过去了。我开了门,她就跟了进来。她坐下来拍着一波说:“将来我一波我要培养他的正常人格,不要像有些人一样,自己不是谁还以为自己是谁。”

我说:“至少要一波不要把自己的儿子往地下甩,又不要把电灯线那么扯断。”

董柳说:“你的嘴这么会说话你去堵一堵你的同志们,你敢吗?老是堵着我!”

自从有了两间房子,我没再把房子的事放在心上想过。说起来,这件事也还是件事。丁小槐搬了,使这个问题变得紧迫起来。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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