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会课时,刘大悲说道:“最近我听说我的好朋友曾炜老师,在他们 12 班讲了许多有关我的事,说我有‘魏晋风度,名士派头’ —— 我当真有那么可爱吗?我怎么从来没发现啊?!是不是你们中间的个别人做间谍,向别班的同学出卖我在高一( 3 )班的隐私呢?这个得好好查一查,看看谁是‘汉奸’!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家美就更不可外扬了!老子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你们有时候不要傻乎乎出去乱讲。不过,要是讲了就讲了吧!刘大悲顶天立地,光明正大,有什么不可以告人?!但是我得提醒一句,你帮我做广告,我可是一分钱广告费都不出的哦!”

大家哗啦啦笑开了。

只听他继续说道:“其实说起来,来到广东,我是很喜欢这里的。人情风物,无一不美!既然我的朋友都在班上公开夸我了,我也来表扬一下我的三位好朋友吧。先说谢老师,他是潮州人,是我们中间的老大哥,宽厚和平,多才多艺。你看他教化学吧,文学也懂得,书法也擅长,品茶的功夫一流,唱歌更是不用说,国语的、粤语的、闽南语的,样样唱得非常好。凡事喜欢钻研,摆弄各式各样电器,电脑科组老师的电脑坏了,自己弄不了,还要来请教他!天生的聪明有情调,对朋友又是诚挚用心,毫无保留。疏淡争名夺利的事情,闲云野鹤,自在逍遥,有滋有味地享受每天的生活。他是我见过的最富于人性的一个人!至于长得帅就不用说了吧,大家都见过。上次我给他一句品题,用唐伯虎的诗,说他是 —— ‘世上闲人地上仙’!真的是这样子,我在办公室和人开玩笑说:我要是个女的,非嫁给他不可!呵呵 ……

“再说曾炜老师, 12 班的班主任,我们学校的团委书记,和我一样教语文。河源客家人。热情大度,通达人情。他看世间一切东西,无一不好。约女朋友去看那个烂电影《无极》,全国人民都骂得一塌糊涂。他看完回来跟我们说,挺不错啊,万牛奔腾的场面挺壮观啊。我们是极度鄙视那样的垃圾片,提都不想提它。可曾老师觉得导演也不容易,蛮辛苦的。陈凯歌有这样的观众,真是太幸福了!说这话时,他非常真诚,把我和谢老师听得一惊一乍的。他这人就是如此,体谅人。他老家那边有位小学老师带着小孩到这里来看病。其实他和那位老师只是一面之缘,他就请人家住到自己家里,又四处帮着打听医生联系大夫。我刚到嘉树中学时,什么人也不认识。他主动来找我玩,帮我做这样做那样,又介绍朋友给我。他做这些都非常自然,他能深刻地体恤别人的难处。更难得的是,他不是同情一下你的遭遇就完了,他还想方设法帮帮你,即使他与你素不相识。在他身上,有一腔古道热肠,非常非常之难得!他多次帮那位小学老师求医问药,我们都以为那人是他什么亲戚。偶尔我好奇问了一下,才知其实只是普通老乡而已。类似的事他经常做。我有时想,要换了我,我也可以做,但三番五次,我肯定嫌烦!想做好事,却又怕麻烦。曾老师的不可及之处,就在这里。我当时对谢老师讲了一句话,说:‘不意来广东,复见古之君子!’ —— 这可算得对我对曾老师的评论。

“最后是教美术的区君瑞区老师。你别看他平时木讷寡言,一脸严肃。他的油画、水彩、素描、工笔、版画、行书、篆刻,样样来得!广州美术学院四年看来没白混!他是你们当地人,大孝子一个!朋友里面,数他花钱最省。经常回家去看父母!整天念叨的都是买房啊买车啊这类事,他是想把父母接到大房子来住!他可能平时没向你们夸过他的成绩吧。你看他在学校里、学生面前,不显山不露水的。其实人是非常勤奋,经常画画到深更半夜。他在许多专业的美术杂志上都有发表作品,每月还给几种通俗读物画插图。我们学校每次开晚会,不知大家注意没有 —— 大礼堂那些漂亮的背景都是他画的,字也是他写了然后刻的,整体的舞台装饰都是他设计的。我对他说,有天你肯定会出名,但胆子要大一点!我觉他是有点踏实过头了。我用鲁迅的一句诗形容他 —— ‘于无声处听惊雷!’

“来到广东,能结识他们三位,真是非常幸运,非常开心。教书之余,我们四个几乎天天泡在一起,喝茶、聊天、看电影、读书、练字、品尝美食,典型的‘四人帮’!除了曾老师有女朋友外,剩下我们三个都是快乐的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好多人都注意到我们四个,有时是五个,经常下午坐着两辆摩托车, 风驰电掣出门去!去干嘛呢?去找好东西吃啊!所以你看,我才来广东两个月,都长五六斤肉了!呵呵。但最快乐的不是去吃东西,而是去吃东西的路上,那种生命飞扬的大欢喜!每次我都在心里默诵杜甫的一首诗,那是写和李白相遇时的干云豪气 ——

秋来相顾尚飘蓬,

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杜甫遗憾的是他和李白,大家都没做成神仙。可神仙有什么好呢?孤零零地住在冷冰冰的天上,就算长生不老也来得不痛快!有二三良朋佳友在一起玩,神仙我也不做!我也学徐志摩一样唱:

我不想成仙,蓬莱没有我的份,

我只要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林嘉妮没想到生日那天,忽然收到老师的贺卡。九月二十一日,班里没人知道。只有在广州上学的好朋友黄思萌发来一条短信。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过过生日。也不觉得像别人那样张罗着请客啦、唱 K 啦、蛋糕啦、送礼啦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一年中很普通的一天。一年又一年,有好几年过了她才想起来。

一张非常精致的贺卡,许多粉红色的漂亮天使张开翅膀在天空翩翩飞舞。里面写着:“林妹妹生日快乐!哈哈,都花季了,不要躲在幽暗的角落里绿肥红瘦,还是来阳光下开个满艳吧。”她看了不觉嘻嘻笑了。她明白老师的意思,是嫌自己对人严冷,和同学没什么交情。大家都认为她骄傲,其实她只是不喜欢勉强自己去做什么。女生们都结对出入的,有时是两个,有时是三个,有时更多一点,抱成一团,出入随行,荣辱与共。男生也是,不过不那么厉害,组织也不那么严密,结伙的人数则更多。一如刘大悲某次嘲笑的:“上厕所都要一起!下次脖子上挂个计时器,到了厕所,大家一起喊: 1—2——3 !”嘉妮是独来独往的。她不愿意和谁结对子,不要受到那份束缚,为了某种安全感归宿感而牺牲自己行动的自由。她又观察到,有多少朋友反目成仇互相伤害,都是因为走的太近的缘故。她偶然读到一篇文章,说人与人的相处就像冬天互相取暖的豪猪,离得太近会扎着对方,太远又不足以获得温暖,要保持适度的距离。她觉得很有道理。每次有人试图靠她太近,要拉她进一个圈子时,她马上选择逃离,有意和人家疏远,宁愿忍受误解也再所不惜。有时她自问是不是天性冷淡,似乎不大好,可要像一般女生那样,她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索性就我行我素了吧。不时也有一点点孤独,但那份孤独像一个常在手里把玩的小物件,由起初的忍受变成了喜欢,又由喜欢慢慢变成了溺爱。那份酸酸的涩涩的滋味,如同冰冻的新鲜柠檬汁,能让自己始终保持清醒和警惕。但在普通的交往上面,她还是很随和的一个女孩,只是“看上去很冷”。

老师送自己贺卡,她真的很意外。她不是什么班干部,仅仅因为中考数学成绩是班里第一名,数学老师让她做了数学课代表。开学已经一个月了,她和刘大悲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她喜欢语文课,而这喜欢就是从遇到刘大悲开始的。从小到大,她总是爱数学胜过语文。虽然也喜欢看诗词小说一类的课外书。初中时,她的数理化好过语文历史一类的科目。解数学题是一种享受,一种自娱自乐的游戏。这在女孩子里面是非同寻常的。理科的知识让她洞见了天地万物背后隐藏的大秘密,又清晰又严整,圣洁而纯粹。而文科一类,老师除了照本宣科就是东拉西扯。语文课好像是政治课的注脚,陈词滥调,面目可憎,不知所云的揭露啊赞扬啊热爱啊反动啊革命啊,每个句子下面都埋藏着地雷。上课就是探雷,找出原作者设下的种种圈套和埋伏,真是无聊透顶。上课绝大多数人都不怎么听的,语文是受歧视的科目,连语文老师都成了平庸乏味的代名词。可遇到刘大悲,“一洗凡马万古空”。她才知道语文课是如此美妙的。那些普普通通的字眼下面,埋藏的不但有戏剧化的玄机,还有大片大片的美,像木棉花开一样,绯红的花朵如云如霞。古人和今人的音容笑谈,历历在目声声入耳栩栩如生,他只须轻轻一句话,就像阿里巴巴念动“芝麻开门”的咒语,黄金珠玉钻石玛瑙的宝库立刻訇然中开,“日月照耀金银台,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天姝挥袂,仙女散花,五彩缤纷,漫天翔舞,美丽新世界尽现眼前!她这才明白,原来人世和万物有另一种的别样风情,不同于静止庄严没有感情的数字世界。常常一节课下来,第二天走在路上,路两旁的榕树都好像绿得与昨日不同,她仿佛第一次见它们似的。

第二天晚上,嘉妮到办公室当面感谢刘大悲。她有点紧张,第一次主动拜访一个陌生的异性,对她全然是新鲜的经验。到时,老师正斜倚在椅子里,捧着厚厚的一本书,电脑小声放着音乐。

“林嘉妮,坐啊!”老师倒扣手里的书在写字台上,转身招呼道。嘉妮瞟了一眼:《西方正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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