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轮回中等你

作者:鄢晓丹

祁连山脉环抱下的平安县城是麦子的出生地,她七岁以前的那段时间一直居住在县城。在她印象中,小县城有一个美丽的园子,里面种着槐树、杏树、迎春和刺玫花,还有一栋高大而幽深的房子,那是她和母亲两个人的家。

麦子对于故园的记忆,首先来自庭院里绿叶的馥郁和花的芬芳。刺玫与月季傍着篱笆生长,一丛一丛的,枝繁叶茂,从初夏到深秋,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它们次第绽放,繁星般的花朵点缀在绿叶丛中。盛开的刺玫花呈现出华丽的玫瑰红,月季有三种颜色,深红、淡粉和鹅黄,娇嫩的花蕊在微风中颤动,整个园子洋溢浓郁的芳香。但每到刺玫和月季开放的季节,有一些花蕾还等不到完全盛开,母亲就把它们剪下来晾晒在太阳底下。以后的日子,母亲用晒干的花蕾泡茶——优雅恬静的母亲在院子里采摘花蕾或端着透明的玻璃杯凝视水中的落英缤纷时,是在这个灰蒙蒙的西部小城永不褪色的浪漫。

母亲制作花茶的材料有很多,除了刺玫和月季,最常用的是杏花和万寿菊。因此,在园子里,夏秋两季常常晾晒着粉的、红的、黄的花蕾,常年喝花茶的母亲的身上也总是散发着幽幽的暗香。母亲身上的香气总是如梦幻般漂浮在麦子的脑海里。许多年后,麦子看了一部叫《书剑恩仇录》的武侠小说,其中对香香公主的描绘令她亲切地感同身受,使她常常回忆起当年生活在故园的母亲。麦子完全有理由相信,世上存在过香香公主那样奇异的女子,就如同母亲那样的,她或她们从来就不曾从这个浑浊的现实世界里绝迹,这又多少令成年后的麦子有些自惭形秽……

事实上,喜欢喝花茶的母亲是一个非常惜花的女人,她晾晒的大部分花茶并不是采摘的,而是捡那些被风吹落的。尤其是杏花,她从来不会到树上采摘它们,那些花朵便按照自己的生命历程行走,每年春末,花儿谢了,杏树上果实累累。等到夏天,黄澄澄的杏儿压弯了枝头,给麦子带来无限的甜蜜。面对一树香甜的果实,麦子认为那是偏爱花茶却又不采摘杏花的母亲给她单调的童年生活留下的一份额外丰厚的礼物,她为此在内心深处永远感激着母亲。

园子里除了花,便是树。最惹人注目的是几株高大的槐树,它们能给人平和踏实的感觉。每年从仲春到深秋,槐树给庭院投下浓浓的阴凉,带给麦子和母亲无法言说的宁静和依托。

母亲不上班时,如果天气好她会坐在院子里的树阴下看书。母亲是县文化馆的管理员,能便利地将图书借回家阅读,家里的三屉桌上总是放着一摞图书,封面上盖了文化馆公章的《茶花女》、《呼啸山庄》、《基督山伯爵》,还有《家》、《金锁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等等。刚开始识字的麦子偶尔也有模有样地坐在母亲身边看书,但她看不懂那些大部头,她只看连环画,是母亲买的或借的。那时麦子看得最多的是《西游记》改编的连环画,如《齐天大圣》,《三打白骨精》。

麦子有时也到院子外面玩。她绕过篱笆,来到院子后面的小巷,有几个小孩子在跳猴皮筋、丢沙包或跳格子,她很生硬地加入到他们的行列。这种生硬的加入不能使麦子与其他的孩子融洽相处,比如其他孩子在游戏的过程中要耍无赖,麦子不仅不会耍无赖,而且还见不得别人耍无赖,争执总是无可避免地发生。那些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学着街上的妇女骂架,骂人的话都是当时的流行语。麦子不会骂人,不知该如何还击他们,对他们扔给她的流行语便显得无动于衷。而这种无动于衷在骂人的孩子看来,是她对他们的藐视和不服气,这无疑进一步激怒了他们,他们要想出毒辣的招数来惩治麦子,惩治那种与生俱来的不愿与他们为伍的藐视和不服气。过了好一会儿,年纪稍长的孩子突然想起一件事,对周围的孩子耳语一番,然后朝麦子吐吐沫:“呸,呸,你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你是个没有人要的野孩子!”所有的孩子都幸灾乐祸地重复这句话。此时的麦子不能再无动于衷了,她哭泣着离开他们。

幼小的麦子明白,当“野孩子”是一件很坏的事,具体说,野孩子成了不知父亲是谁的私生子的代名词。麦子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父亲,为什么成了“野孩子”。然而,她不敢将与人吵架的事告诉母亲,只好把疑问放下,小小的心儿却对从未见过的父亲思念不已。

想念父亲是麦子心里藏匿的一个秘密。尤其当别人骂她“野孩子”时,这种想念就变得强烈而无边无际。在无边无际的想念中她给予了父亲种种的形象假设:清高,儒雅,学识渊博,同样带着槐树或刺玫花的芬芳。父亲就这样珍藏在麦子心里,使她稚嫩的心房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暖意。有了对父亲的猜测和臆想,麦子似乎找到了依靠,她不再害怕别人骂她“野孩子”,只是不屑于和那些人吵架罢了。这“不屑”把凌驾于麦子头上的所有无助、孤独和烦恼都远远地推开了。

以后,麦子很少到街上玩,她开始慢慢翻看母亲借回来的大部头。尽管她还看不懂,却从书里认识了雨果和巴尔扎克,认识了萧红和张爱玲,认识了许许多多与她所熟悉的县城完全不同的生活与人生。

对于没有玩伴的麦子来说,在晴朗的天气里坐在院子的树荫下读书是一件开心的事。但麦子更喜欢冬天,想起冬天就如同她想到父亲一样心里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

冬天的时候,院子里的花和树都枯败了,灰秃秃的满目苍凉。此时的麦子和母亲待在房子里,围着一个小炭炉烤火。坐在炉子边的母亲总是不停地忙碌,给麦子编织毛衣、帽子、围巾,还有毛袜子。红的、绿的、黄的、白的、黑的、灰的,五颜六色的线团在母亲手里像变戏法一样,几天工夫就织成一件衣服,有的拧着整齐的麻花,有的拼出彩色图案,有的绣上动物卡通像,每件毛衣都漂亮精致。母亲织出的毛袜子暖和而舒适,袜子紧口上同样绣着五彩缤纷的花卉或者用钩针钩织出一圈花边。坐在火炉边的母亲有时也做别的事,比如用一只小铝锅在炉子上煮红枣或者黄豆,煮红枣的时候放上白砂糖,将水熬干,变成了很好吃的蜜枣;煮黄豆的时候撒上盐和五香粉,再把煮好的黄豆放在炉子边烤干,成了美味的小零食。每天早晨母亲还要做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换着花样给麦子梳头发,有时在她头顶束成高高的马尾,发根处用红绸带或蓝绸带扎一个蝴蝶结;有时在她脑后编一条独辫,辫梢夹一只塑料发夹;有时将她的头发盘起来梳成髻,并在发髻上挂一串亮晶晶的玻璃珠。

许多年后,每到冬季降临,伴着雪花飘落的沙沙声,麦子都不由自主地怀念故园和故园的冬天,怀念和母亲一起围坐在火炉边的那种暖融融的感觉,或者怀念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父亲。

在麦子的潜意识中,父亲也应该属于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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