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的我

作者:八月长安

    我像个丛林中杀红眼的猎人,恨不能和子弹一样直接飞射到街对面。老何的手藤曼般缠绕过来,掰开一只又攀上来一只,气得我大吼你他妈给我放开!

    我妈妈惊得转过头来,隔着窄窄的马路,看到了我。

    她原本就有一双时常含羞带怯的眼睛,被我凶狠急迫的样子吓得闪了闪,退了半步,然后迅速转身离开了,一眨眼的功夫,只剩开衫飘起的一角如同鱼尾轻摆,消失在老楼的拐角。

    我终于挣脱开老何,一个踉跄扑到了地上,手掌在柏油路面擦得热辣辣地痛,连滚带爬地奋起直追。

    明安街拐出去便是早市一条街。零零散散摆摊的人已经不少,熹微的晨光中遍寻不到那件灰色开衫的背影。一位摊主正从巨大的铁桶中舀鲜牛奶装袋,溅出的液体甩了我一脸。

    热腾腾的生活,在我面前铺展开来,一路绵延到看不见的尽头。

    我没有继续坐在明安街的马路边继续等下去。行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要瞥我和老何好几眼,即使走过去了也回头看个不停,让人心生烦躁。我的勇气像扣在锅盖里,盖子掀开,天光大亮,它们悉数溜走了。

    “回去吧。”我站起身。

    老何自打目睹我发疯狂奔,就没再说过一句话,但也没有扔下我,而是在原地等我回来,陪我一起坐着发呆。这时候看到我要走,她沉默着捏了捏我的手腕,独自走到树下去发动她的“宝马”,掉了个头,回身朝后座努努嘴。

    我报了王平平家的街道名。老何对岛城的老城区十分熟悉,没有多问一句,坚定地驶离。我侧坐着,靠在她背上,低头看着擦破皮的手掌。

    暴露出来的粉嫩掌心上纹路细密,皱皱巴巴的。

    其实我们都是皱皱巴巴的人,全靠一层光滑的皮包裹着。做人就是要一直绷住,绷住啊,千万不能破。

    车横穿早市摊,拐过三条街,经过了明丰商场。它的侧面纵贯整条街,老何的车从街尾开到街头,商场的一扇扇窗玻璃上用红色标语胶条贴出“副食”“纺织”“文教”……像制作粗劣而不断卡顿的老电影,一帧一帧闪过我的眼前。

    明丰商场是一个老国营商店,不算大,只有一层。它和四五公里外的国营明谊商店一起,供养了整个明字片老街区。十几年后我再回到岛城,这里已经重建成了一片不伦不类的低档商业区,山寨快餐店和假洋牌女装店的广告牌高矮错落,挤出一整片簇新簇新的落败。

    曾几何时明丰商店和明谊商店是我们所有人心里的圣殿。日常的瓜果蔬菜在菜场买买就好,逢年过节才挺胸抬头走进这两家国营商店。我那时候六七岁,棉袄敞着怀穿,露出里面为新年而换的姜黄色毛衣,毛衣胸口是妈妈亲手织的一只大耳朵白兔子,名叫小雪(我起的)。一进商场我就撒了欢地奔跑,无视国营柜台服务人员惯常的冷眼睥睨。我把脸贴在生鲜活鱼部的水缸上观察虾蟹锦鲤大王八,再冲到副食品部踮起脚热切地张望玻璃箱里琳琅满目的散装巧克力和牛轧糖;卖玩具的区域只有生日的时候才对我开放,我在会说“你好”的电动鹦鹉和一整套玩沙子的小铲小桶之间,最终选择了“包工头五件套”,第二年再也没有见过那只花花绿绿的鹦鹉,那成了我童年永远的遗憾。

    只要掀开厚厚的门帘,一股廉价糖精、鸡蛋奶糕、海鲜肉类腥气和针织毛料樟脑丸统统混在一起的奇异味道就会冲进鼻腔。小学放学回家的路上,每天我都会绕到这条路上来,正门进,后门出,刚刚好走完整条街。

    明丰商店就是我的幸福之路。它是我小时候对幸福这个词的全部想象。我和我妈妈说过,如果哪天有钱了,我就住进明丰商店里面去,住到我死。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电子鹦鹉和“包工头五件套”之间来回纠结。拆分一次五件套,就转过头和鹦鹉说声“你好”,等鹦鹉迟钝地回复我“你好”,我就转回头再组合一次五件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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