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载夜宴

作者:吴蔚

只听见“咯嘣”一声脆响,那大瓜顺刀而开,不料内里没有瓜瓤,只有瓤水,整个瓜皮包住的是一大泡水。只在瞬息之间,那瓤水已经漫过了玉盘,往肴桌乱流,一股浓厚的腥臭气开始四溢。其他人闻声围了过来,见状无不惊得目瞪口呆。

韩府夜宴的特色不在美食,而在于美女与乐舞,琵琶则素来是宴会开场的序曲。音乐声悠扬徐缓,如潭水般纯净透明,缓缓地流出了花厅,溢满了湖心岛,响彻在韩府空旷的上空。

秦蒻兰进来庭院后,并没有立即进去花厅,而是伫立在廊下一棵石榴树下,静静地聆听着。皓月当空,人影灯光,清华无比。从她所站的位置,恰好可以透过窗户清楚看到堂内夜宴全貌:韩熙载盘膝坐在三屏风榻上,如同僧人打坐一般,正襟危坐,一脸肃色,浑然不似他平时风流名士的做派;榻上右首另有一位红衣白面公子,当是新科状元郎粲了,亦盘膝坐着,但他的神态要轻松得多,大概听得入神,身子不自觉地前探,便用右手撑住身体,左手则随意地搭在左膝盖上;伴乐用的黄色节鼓已经搬取了出来,放在榻的东首,斜置在木制三脚架上。乐伎曼云正站在节鼓旁,不时望一望右首的韩熙载,看上去似有什么事急不可待地想要禀告,却又不敢轻易打扰了他听乐;榻前连摆着两张肴桌,西首坐着画院待诏周文矩,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心事很重的样子,也不像其他人那样目光在李云如身上,而是侧向顾闳中,仿若在向对方示意什么;肴桌东首则坐着另一位画院待诏顾闳中,背对窗户而坐,仅微侧着脸,看不清神态;太常博士陈致雍则坐在顾闳中左首,正紧盯着南首的李云如,左腿微微颤动,有节奏地合着拍子;李云如怀抱琵琶,坐在南首的屏风前,正对着三屏风榻,全神贯注地抚弹琵琶;朱铣则坐在她面前的小肴桌旁,扭转头观她弹奏;小肴桌的西首是王屋山,她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瞪着李云如,心思显然不在乐声上;王屋山身后站着四人——侍女吴歌正不无嫉妒与羡慕地望着李云如;舒雅手拿牙板,聚精会神地为琵琶和声伴奏。其实这曲《浔阳夜月》以鼓声伴奏效果更佳,不过舒雅不擅击鼓,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李家明站在吴歌身旁,奇怪的是,他没有关注自己妹妹弹奏,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榻上的韩熙载,大概也觉察到了主人今晚的不同寻常;乐伎丹珠凭立在屏风边上,露出大半边脸来,正朝韩熙载身旁的曼云摇头。

除了琵琶声外,花厅里再无其他声响。然而安静的表面下,蠢蠢欲动的总是勃勃的欲望与野心,只待乐声一停,便又立即恢复了乱花迷眼的纷繁与热闹,这才是浮华夜宴的本色。

秦蒻兰瞧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她很清楚今晚的夜宴于她并不简单,是一个不知道往何处去的夜宴。岁月荏苒,她已经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参加夜宴,只记得她第一次参加夜宴时,正是由她弹奏琵琶作为开场,一曲《夕阳箫鼓》技惊四座,自此她堂而皇之地步入了韩熙载的生活,过上了教坊女子梦寐以求的美好生活,多彩而浪漫。而今十几年过去,她的幸福惬意时光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结束,韩府夜宴的开场曲亦已换了新人,殊不知李云如弹的这支《浔阳夜月》,正是学自她的《夕阳箫鼓》。不过平心而论,李云如在弹奏琵琶方面确实很有天赋,节奏处理得流畅多变、丝丝入扣,难怪现今能如此得宠,在韩府姬妾中排名居首。然而得到的不见得是胜利,也不见得会幸福,十年后呢,又会是什么样的境地?

正在怅怅满怀间,琵琶声突然急促加快,吓了秦蒻兰一跳。她定了定神,这是扫轮弹奏,意为渔舟破水、浪花飞溅,充满安宁的气息,已经临近乐曲的尾声了。她已经感觉到了,今晚的夜宴格外不同往昔,花厅隐隐透出的那种压抑的气氛已经清晰地传达出了这一点。也许有人在为时局困扰吧,男人们总是这样,任何时候都放不下权位名利。但无论如何,她希望早些离开这里,热闹的人永远在热闹,寂寞的人永远想寂寞,而现在,她却必须要进去了。

她正出神,忽背后有人讶然问道:“蒻兰,你怎么在外面站着?”回头望去,老管家韩延正领着德明长老走过来,忙上前招呼。

德明身材高大,一身黄色袈裟,双手合十道:“秦家娘子。”自知身为出家人,实在不该出现在夜宴这样的场合来,多少露出腼腆的神情来。

老管家问道:“你适才可曾见过典狱君?”秦蒻兰点了点头。老管家微一踌躇,感到不便在德明面前多提,便道:“我先送长老进去。”秦蒻兰道:“稍等一会儿,这曲马上就该完了。”老管家当即明白过来,她是不想惊扰了宾主赏乐——此刻李云如正在收尾,琵琶声由快转慢,渐细渐微,取月夜下归舟远去、万籁俱寂之意境,正是众人听得最入神的时候。这德明虽是方外之人但极通世故,当即心领神会,也笑道:“等李家娘子弹完这一曲再进去不迟。”老管家心想:“你头一次来参加夜宴,一听便知道是李云如在奏曲,看来时常与相公来往,谈的也都是红尘中事,真是枉称了长老之名。”他既对德明起了轻视之心,也不愿意再相陪,便道:“我先去厨下看看。”秦蒻兰道:“不忙。我一会儿与老公一道去见典狱君。”

老管家闻言便不再坚持,只默默地凝视着秦蒻兰。她的容貌确实美得惊人,雪白的肌肤在月华下泛着淡淡的青色,显出一种沉静安然的气度来。而她最可贵的地方,还不在于她的美色才艺,而是在她有总是能为他人着想的品质。当年韩熙载公然离开城中凤台里官舍,搬到聚宝山外宅居住,抛妻弃子闹得满城风雨,其实就是为了秦蒻兰。那个时候,老管家同情主母韩夫人,是相当痛恨秦蒻兰的,可是慢慢地,他却渐渐喜欢上了她,甚至将她当作女儿般呵护,亲昵地称呼她的名字。可惜他的主人禀性风流,喜新厌旧,女人于他不过是件衣裳,可以自己穿,也可以送人,即使对秦蒻兰也是如此,大宋使者陶谷事件便是个例子。他知道那件事对她伤害很大,虽然她未辱使命,也未曾有过任何抱怨,但日益瘦削羸弱的身形清晰地表明她内心难以名状的悲伤。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亦不知道该如何劝说他的主人,甚至在某些时候,他觉得韩熙载跟秦蒻兰一样的不幸——他的政治仕途,跟她的人生命运一样,最终无法由自己来掌握,这大概就是韩熙载好吟诵白居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诗句、又喜好琵琶的缘故吧。

忽听得花厅内寂静许久后,有人拍掌大叫道:“好!好!”正是陈致雍的声音。秦蒻兰知道夜宴开场已经结束,向德明做了个请先的手势,道:“长老,请进。”德明也不推辞,领先而行。

老管家道:“蒻兰,我还是在外面等你吧。”虽然经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很不喜欢夜宴这种场合。除了主人韩熙载之外,他大概是参加夜宴次数最多的人了,当然,他只是个冷眼旁观者。正因为如此,他再清楚不过,这些于红飞翠舞中故做孟浪放诞的人,其实各怀目的和心机,他早就厌倦了这一套。秦蒻兰当然清楚老管家的心思,微微颔首,便跟着德明往花厅而去。

花厅内诸人正在品评李云如的这一曲《浔阳夜月》,她本祖籍浔阳,后来才流落寓居歙州。陈致雍笑道:“李家娘子这一曲气韵连贯、落落有致,尽现江南水乡风姿,简直就是一幅引人入胜月夜春江图。”

众人一致附和,李云如心花怒放,重重看了王屋山一眼,正要假意谦虚几句,偏有李家明一本正经地道:“妹子,你本可以弹得更好。”

李云如一时不明白兄长为何要当众为难自己,不由得十分困惑。却听见李家明续道:“倘若妹子有烧槽琵琶在手,谅来不会输于当世任何一位高手。”她这才知道兄长其实拐着弯儿地夸自己,但在场众人均不以为突兀。李家明本是优人出身,音乐才华出众,凡宫宴大型歌舞均由他主持,可谓见多识广,尤其在中主李璟在位时极其得宠,朝中大臣无人敢因其优人身份而歧视他。后来他做了教坊副使,与韩熙载在声色犬马上很是投契。李云如知道兄长表面说不会输于任一位高手,其实是想夸她的琵琶技艺已经不在国主李煜第一位王后周娥皇之下。当年周娥皇初嫁时,李煜还是太子身份,周娥皇一曲琵琶震动金陵,中主李璟特将镇宫之宝烧槽琵琶赐给了儿媳妇,所谓“烧槽”,即蔡邕“焦桐”之义,昔日有人烧桐木煮饭,正好蔡邕路过,听见烧火的声音嘎嘎作响,知道一定是上好木料,遂求取剩余桐木,带回去制作成一张琴,因琴尾部犹留有烧焦的痕迹,又被称为焦尾琴,琴音美妙无比,成为天下名琴。据说烧槽琵琶的音质尤在焦尾琴之上,可惜几年前周娥皇病死,烧槽琵琶也作为殉葬品被陪葬于地下。

对于像李云如这样热爱琵琶的人来说,能拥有烧槽琵琶那样的珍品,自然是梦寐以求的事。可惜,梦终归只能是梦。她幽幽叹了口气,不无惆怅地道:“这世间哪里还有烧槽琵琶!”李家明笑道:“没有了烧槽琵琶,却还有双凤琵琶呀。”李云如一呆,愣在了那里。

倒是韩熙载好奇地问道:“家明所指,是昔日明皇帝贵妃杨玉环所用的那支双凤琵琶么?”李家明笑道:“正是。我打听到此琵琶流落到广陵,已经派了人去买,几日后便可携到金陵。”

李云如犹自半信半疑,问道:“阿兄,你说的可是真的?”李家明道:“当然是真的。我本来想等琵琶到手后再告诉你,可实在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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