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1

作者:徐兴业

结婚后的最初阶段,亸娘面临着第一个复杂的,她的能力无法解决的矛盾。这就是存在于她爹与她丈夫之间的矛盾。那是在她婚前的简单生活中没有碰到过的复杂情况。

亸娘并不理解男子们那么关心着的军国大事,但是凭着少女的敏感,她感觉到他们中间发生了什么麻烦事情,发生了矛盾。后来她找到矛盾的焦点在哪里,她凭着自己简单的推理把矛盾概括为这样的一个公式:

她爹强烈地反对这场战争,而她作为妻子和媳妇去参加的那个家庭的主要成员不但赞成,而且都要去参加这场战争。

爹强烈地憎恨酿造这场战争的童贯之流权贵,而她的公爹与丈夫都要受童贯的差遣,她的丈夫还要成为童贯直属的部下,随他到前线。

在她儿时,她不记得在这两家之间有过什么不同的意见,但这一次的矛盾却是如此明显。爹的病就是这个矛盾发展到顶点的表现。在那一场致病的过程中,她感觉到他们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场上,她的公爹、丈夫、甚至刘锜哥哥都站在一个方面,爹在东京的朋友也站在他们一边,这是她从爹每次访客回家流露出来的阴沉的面色中推知的;而爹则是孤零零地站在另外一边,没有人支持他,连得他女儿,她自己本人也站在他的对立面上,暗暗反对过他。她不是反对他的主张,而是反对他的固执,因此当他致病时,使她感到刻骨的悔疚。

她找到了矛盾的焦点,但是没有力量解决它。她不但不能够采取什么行动,说服哪一方面使之统一起来,这是远远超过她能力强度的,并且自己也不知道何适何从。女孩儿一般是根据爱情和信赖的深浅的程度来判断是非,选择道路。她爱爹和结婚前的简单生活,这是丝毫不容置疑的,但她同样也爱这个因为过去的友谊,特别因为现在结婚而缔结了的新的关系的家庭,并且信赖其中的每个成员,这也是丝毫不容怀疑的。这两个家庭都是她生命的组成部分,对它们不能有所偏爱偏废,因而也不能作出是非的判断和选择。它们之间不幸产生了矛盾,这就使她陷入极大的苦恼。在爹的病榻前,除了侍奉汤药,照顾饮食起居以外,除了受尽爹的折磨以外,她的思想不断地在这个死胡同里兜圈子。

“爹从小就喜欢他,把他看成为自己的孩子。”她想道,“多少回说过他长大了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孩予。是个像模像样的兵(一个像模像样的兵,就是爹骘评人物的最高标准)。在结婚前夕,爹还亲口对她说过,‘好好去罢!那是个好人家,会像你爹一般看待你的。’他们确是这样亲密的,那么他们之间怎么可能出现分歧?他怎么可能做成出使爹不高兴的事情?不!这是不可能的。唉!如果他们一起都不赞成这场战争,如果他们也像爹一样,大家都跟童贯闹翻了,那么,他们之间就没有一点嫌隙,爹的病丝毫也不能让他们来负责了。可是他们确是对立的,互相反对的。”

她又清楚地想起在那小驿站中发生的事情和爹当时的面色,这种阴沉沉的表情以后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脸。她明白无误地把那一件事故看成为他们之间确是相互对立着的一个明显证据。

“可是爹又为什么这样喜欢他,在成亲前夜说了这番话?爹从来没有在哪个面前,即使在她面前表示过对他有什么不满意。按照爹的脾气,他不会把自己的怒气隐藏起来。”

既然没有对他不满,为什么双方又产生了分歧?她在死胡同里兜了一个圈子,仍旧回到原来的出发点上,一点没有解决自己的思想问题。而最苦闷的是她不能够拿这个问题去问爹和丈夫,这是很明显的。她也不能够去问婆母和刘锜娘子,因为她们也是当事者的关系人。她的独立的性格,使她宁可独自啃着这块啃不动的骨头,她啃着,啃着,不管它是什么滋味,即使把牙齿折断了,也要啃下去。

这可怕的漫漫长夜,不断咳嗽着的、有时还有些哮喘,有时还偶而咯出几口血的爹通常是长夜不寐的。她自己通常也是这样。只有到了凌晨时分,在黎明将要出现以前一霎那的黑暗之中,她才那么渴睡,希望能让她熟睡片刻。有时她也果真不安稳地睡着一会儿,等到醒来时,天色已经大明了。爹诧异着凡是需要她的时候,只要发出一点轻微的声音,有时连轻微的声音都没有,他的脑子里刚刚转到要呼唤她的念头,她已经清醒地一骨碌离开床铺,迅速去做他需要她帮着去做的事情了。痛苦和焦急好像一把塞在枕头里垫在褥子下的碎石子,叫她怎么睡得着觉?有一天,爹忽然想通了,觉得对不起女儿。爹有时也会回溯到二三十年前的往事,觉得对不起正因为生产这个女儿而被夺去生命的妻子,因而对她无限疼爱起来。但是他又怎能明白,就算是他的疼爱也无法解除那已深深地扎根在她心中的痛苦。在那些日子里,她倒宁可希望有些事情做,宁可接连几个时辰地蹲在风炉旁煽炉子,煎药,有时忘乎所以,把药煎干了,还得加上水重煎。她宁可躲在厨房里为他料理饮食。故意把简单的工作搞得复杂些。最苦恼的时候,她甚至希望他的脾气再坏些,再来折磨她,使她有个借口来抱怨他以减轻和麻痹自己内心的痛苦。

看见她的人——即使是每天见面的人,也都为她的出奇地消瘦而吃惊了。她的眼圈儿放大了,发黑了,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异常的、显然是不能持久的光芒。好像在发高烧一样。一件婚前才裁制的春衫,穿在身上很快就显得过于宽大了,宽大得好像宕在身上一样。她不停手地操作,固然为了事实上的需要,一方面也是希望在劳动中给自己找个避风港来躲避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旋风。她躲避着跟所有的人接触,有时一连几天都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所有逸一切都逃不过刘锜娘子锐利的眼睛。刘锜娘子也像大家一样认为操劳过度是这些生理和精神上变态的原因,一定要她休息,让自己来接管她的侍奉病人的职务。她温柔地拒绝了,痛苦不仅是一种必须由她自己来承担的义务,也还是一种不容许让别人来分享的权利。她的话说得很婉转,神情却很坚决,使得刘锜娘子又一次不自觉地屈从于她的意志力量。

别的女孩子也会碰上由于某种原因而发作暴疾的爹娘,所有的人都会碰上在社会生活中无法避免的亲人之间的这样、那样的分歧,有的人还会碰到更大、更不测的变故;人们听到过在一个死亡的亲人旁边不可抑制的痛哭,比痛哭更甚的抽噎以及窒息;人们看到过由于一场战争造成的流徙、动乱、疮痍满目和绝灭性的毁坏。自然的和人为的、突然的和慢性的灾祸总是交替地在生活领域中出现,但是每个人处理这些痛苦的方法不一样,对痛苦的感受和反应也不一样。亸娘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正是她的薄弱的理解力,过于丰富的内心活动和坚强的意志力量结合起来,才构成自己无可自拔的苦恼。她具有的这些特殊条件,使她的心理、生理结构变成为一所制造悲剧的磨坊。在这个“磨坊”里,有一头永远不知道疲倦的老牛,夜以继日地绕着磨子打旋,只要把外来的各种各样矛盾的原料放进磨子里,就会源源不绝地从磨子里挤榨出生活的苦汁来。

亸娘现在和将来所遭遇的命运是那个特定时期、是宣和、靖康、建炎、绍兴年间绝大多数的妇女们遭遇到的共同的命运,是受到侵略和压迫的整个民族的妇女们遭遇到的共同的命运。

但是在丈夫出征之前的几天中,她最初的矛盾和苦恼解决了,她的第一个危机被克服了。

有一系列的事实无可怀疑地表明她爹与丈夫之间存在着的矛盾现在被更大的一致性所中和了。她明白无误地判断出丈夫这方面对童贯、蔡攸等人的厌恶,决不亚于她爹,丈夫到他们手下去办事是不得已的。他对待这些新上司和过去在西军中对待老上司的态度截然不同。这是她从他们的“床边谈话”中用了那么轻蔑的语气谈到公相和臼子舍人而感觉到的。在她读了公爹的那封信,知道跟公爹作对的那起童贯手下的小人也就是爹所痛恨的那伙人以后,这种感觉更明显了。

他们的憎恶原来就是一致的。

同时,她也明白无误地看到爹这方面对于这场战争的关心以及渴望打赢它的迫切要求,也决不下于丈夫他们。这是从爹不断地把刘锜哥哥和丈夫找来,向他们打听这个、那个,并且注意到可能影响战争胜负的每一个细节,特别是爹慰劝刘锜哥哥时曾经说了一句自己也想上前线去的话中感觉到的。如果没有这场病,爹肯定要和丈夫、公爹一样都到前线作战去了。而今夜爹对丈夫的再三叮嘱、期望、勖勉,这更加是他赞同战争,热爱女婿的最明显不过的证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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