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1

作者:徐兴业

在这个扈驾的行列中,有一个看起来与全体不太调和的例外的人。

他的个子不高,年纪很轻,如果不是仆仆风尘之色在他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他几乎可以被人看成为二十刚出头的年青人,他穿着绿色的袍服。表示他的品级很低,远远够不上挤进这个穿着紫色袍服的侍从大臣的行列。可是他伴着两个穿了异样服饰的人,排列在和御驾很接近的位置上,无怪人们对他要刮目相看了。

他矫健地控驭着坐骑,与文臣们那种牢坐在鞍桥上,唯恐一个不小心从马背上滚下去的姿势完全不同,表示出他是个骑兵军官的身份。他的表情是自然而大胆的,没有因为自己的品级低,年纪轻而挤身在这个高级行列中感到屈辱或自傲,如果他关心到这两者,或者其中之一,那就要破坏他的自然大方的表情。可是这两者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思想倾注在他所向往的事业上,想到不久将成为战场的北方前线。他是这个庞大行列中真正想到那场战争并且正在认真地为它考虑取胜之道的唯一的人。他举起澄彻的眼睛,时而望望左边,时而望望右边的观众,理解到他将要从事的事业必须和普通老百姓密切地联系到一块才可能有所成就。这是一个来自人民中问的,或者是还没有长久脱离人民的人保留下来的想法。一般的官儿既没有这种信赖,也不可能用那种亲切大胆的眼光去看老百姓。因为他们在内心中,与其说是轻视老百姓,毋宁说是害怕老百姓。他们必须搭足架势,用认旗、衔牌、仆从、爪牙、鞭扑、刀剑来威吓老百姓,以掩盖自己内心的恇怯,然后才敢出现在老百姓面前。他们和老百姓的关系是敌对的。

现在这个年青人想到了很多事情,他奉命出使金朝,并接伴金朝派来的国信使。他明白朝廷的真正意图是想不劳而获胜利成果。朝廷幻想通过一系列的说好话,许愿、告庙、请吃鹌鹑羹、作出进兵夹攻的姿态等方法,总之是一整套雷声大、雨点小的空词虚愿,使得在政治和外交上还比较幼稚的金朝君臣,把他们血战得来的胜利果实像一盘新鲜荔枝顶在头上献上来。但是根据两年来办理外交的经验,他明白只有真正打赢了伐辽这场战争才能获得他们希望获得的东西,其他的捷径是没有的。他认为目前形势已经进入以军事为主、外交为辅的新阶段。象所有活力充沛的人一样,他们总是希望自己站在第一线去参加最主要、最艰巨的活动,因此他以无限的热心注视着北方行将发生的那场战争。

这是一颗刚刚上升的曙星。东京人还不太熟悉他,可是最敏感的观众把这个新人跟他们最近听到的一则小道新闻联系起来了。

东京是一切小道新闻的发源地、传播地,一年到头不知道有多少小道新闻被创制、衍化出来,广泛地在市民中间流传。

那则新闻说:这个年青人出使金朝时,金主完颜阿骨打邀请他一起出去围猎。完颜阿骨打有意要试试南使的手段,传令全军在南使开弓前,大家不得动手。一头受惊的黄獐忽然在他们面前发疯似地飞奔而过。他不慌不忙,骤马追上,弯弓一箭,就把黄獐射倒。完颜阿骨打不禁驰骑上前,笑嘻嘻地竖起拇指来,赞一声:“也立麻力!”也立麻力在女真话中意为善射的人,含有很大的敬意在内。国主一声称赞,全军几万人跟着哄动起来,狂呼“也立麻力”。

这是这个新闻最初、最正规化的版本,是金使遏鲁亲口向宰执们讲述的内容,后来被辗转复述得更加神秘化和传奇化了。有的说,他射死的不是一头黄獐,而是一头白额吊睛大虫(传述这个新闻的人不知道射死一头大虫或许比射倒一头正在狂奔中的黄獐还容易些,只有老练的猎人才有那种体会)。还有人没有过足听惊险故事的瘾,竟然说他那一箭没有射死大虫,那大虫负痛,反而人立起来,向他猛扑,他急忙弃了坐骑抱住大虫在草堆里翻腾打滚,最后从箭壶中拨出一根狼牙箭,直往大虫的眼窝里刺去,才把它冶死。最最引人入胜的一种版本说:这只大虫一时痛急了,竟然直扑完颜阿骨打,虎爪搭住他的坐骑,把他掀翻在地,他麾下枉自拥有这么多的猛士勇骑,一时都惊呆了,罔知所措。幸亏这个年青人上前杀死大虫,把完颜阿骨打从虎口中搭救出来,所以才能博得他如此倾倒。还说完颜阿骨打自告奋勇要把燕京城打下来,双手奉献给朝廷,以酬南使搭救他性命之功。

这个人是新鲜的,这个新闻是耸人听闻的,而这个“也立麻力”的称呼更加引起东京人的好奇心。东京人无中尚且可以生有,何况这件新闻确实有些来头。有人试探地叫了一声“也立麻力”,这一声是冲着他叫的,没有引起本人的反应,但是被他陪伴着的两个人却高兴得拍手笑起来,这就间接证实了此人确是这件新闻的主角。于是到处部有人高喊“也立麻力”,顷刻间,几万条视线就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这个矫健的人也吸引了丰乐楼上嘉宾们的视线,各层临街窗框里挤得满满的人,都尽量把头颈伸出窗外去张望这个受注意的人。

眼力很好的刘锜,远远望去,看不真切。他好像受了启示般地对自己嘀咕道:“遮莫是俺那兄弟!”忽然一下打破了他的疑团,惊喜地把这个发现告诉他娘子。

刘锜娘子忽然颤抖起来,把一钟酒乱晃,晃得她自己和亸娘的衣裙上都是酒。

“你看准了?”

“哪有认错之理!”

“你再仔细看看!”

“娘子,你还不信俺的眼力,凭他这副骑马的身段,”刘锜指着那越来越近,越近就越加证实了他的眼力的骑手,忽然大声地说,“不是俺那马扩兄弟,还有哪个?你不信,倒问问贤妹,俺看错了人没有?”

亸娘起先还在怔怔地看着、听着,刘锜的最后一句话使得她连耳根一齐飞红起来。她羞涩了吗?不!她落落大方,没有什么值得羞涩的。她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如果她第一次看到他,一定要力持镇静,不失常态,否则她就不成其为自己心目中的亸娘了。可是她实在做不到,这个在思想中毫无准备的突如其来的场面,使她太激动了。

“妹子,你可看清楚了你那个人?”刘锜娘子轻轻地推着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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