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2

作者:徐兴业

序幕结束,正戏上场,萧皇后在她将要进入一个悲旦角色以前,早已储备了满眶的眼泪,略微带点颤动的声音和悲切的表情。如果没有这些储备,她就演不成这出悲剧。

“山河破碎,国事蜩螗,”这时时机成熟,气氛形成,她就惨然地开口道,“不想两百年铁桶的江山,一旦竟沦丧到这等地步。咱纵不怨天尤人,一想到这里,也不禁要吞声饮泣了。”

她说到“吞声饮泣”的时候,果真出现了一阵呜咽,使她的表情与台词完全吻合。然后她定一定神,忽然坚决有力地说:

“祖宗的家底都叫天祚帝败光了(她刚才还说不怨天尤人,马上就在怨天尤人了,可见她只要求说得动听,毫不在乎台词的矛盾。好在天祚帝已成为众矢之的,成为大家的替罪羊,现在把一切过错都推在天祚帝一个人的身上,这样措词总是得体的),到头来,他只办得撒腿一跑,把千钧重担都压在咱夫妇肩上。国主多病,咱一个弱女子。又怎能只手回天,力挽狂澜?因此上与国主筹之再三,定了托庇大朝、称藩臣服的大计。夜来与李门下等文武大臣在御前会议中定下国策,即将布告全境军民知晓。今日特把宣赞请来,就为了把这个决策坦怀相告,一无隐饰。即请宣赞陪同秘书郎王介儒赍着国主与咱的手书,前去贵朝,一俟与童宣抚议定了归附条款,正式的降表接踵可至。两百年的江山,坏在咱一个妇人手里,将来青史分谤,责有攸归,如今咱也顾不得这多少了。”她略微抬一抬手,带着一个惨然的笑,祝贺马扩道:“宣赞此番北行,探骊得珠,大功告成,可谓不虚此行。”

虽然事前已经得知昨夜御前会议的决定,马扩却没有料到萧皇后会说得如此坦率、如此诚恳。她既明白声称托庇大朝,称藩臣服,准备派代表去议归降的条款。作为一个谕降使者的任务,确实可算是大功告成了。至于到军前去谈判,自然免不了还有许多讨价还价之处。他料定自己肯定要参加,也可能还有波折,为了免得将来节外生枝,他沉思片刻后,提出建议道:

“国妃度德量力,权衡形势,定了称藩降附之计,所筹极为得当。此举不特造福两朝军民,国王、国妃也当受祉无穷。马某谨向国王、国妃申贺。至于面议条款,贵乎当机立断。贵朝派去的使节,依马某愚见,何不就请李门下辛苦一趟。李门下德高复重,又最能仰体国王、国妃之旨意,童宣抚也久闻得他的名声。他去和童宣抚计议,双方谈妥了,一言立决,却不省得后来的许多拖泥带水,为小反而失大?愚陋之见,尚请国妃裁度。”

“宣赞之意,咱猜到了,”萧皇后忽然又变换了一个洞达世故的微笑,机伶地说,“宣抚莫非嫌王介儒人微言轻,大事作不得主?其实他是国主和咱的心腹,诸事多与他商量。昨夜御前会议中,他力持归降之议,厥功甚伟。如今委他去谈判,就可全权代咱两个说话,这一节在国书内已叙明了,宣赞尽可放心。李门下目前离开不得京师。一来,这个消息传开了,京中人心浮动,需他坐镇。再则,咱也不妨坦怀相告,李门下与咱哥四军大王及大石林牙等素不融治,持论也多有不合之处。此去未免要经过军前,他们相见了,只怕又要滋生事端。”

萧皇后以非常有力和坦率的理由打消了马扩的建议后,怕马扩还有顾虑,索性进一步把一切都开诚布公地讲出来:

“举境称藩臣服,这是何等大事?”她说,“国主和咱既定下此策,事非儿戏,安有反复之理!宣赞难道还信不过咱的心?这个不必猜疑了。只是夜来御前会议中,异议尚多。除了诸文臣,咱已力折其议以外,凌晨又特降手书给四军大王和大石林牙,嘱他们遵旨行事,静候谈判定局,统率全军待命。他俩手握十万大军,咱的一纸手书,是否就能使他们就范,这个咱也不敢说得太定。大石林牙鹰扬虎视,不是善懦之辈。宣赞回去后,务要和童宣抚妥善计议,与王介儒磋商条款,使他们心悦诚服,面面俱到。千万不可操之过急,坏了大局。”

这句话是萧皇后今天与马扩谈话中的主旨,她特别把它说得郑重其事,还重复了一遍,然后说:

“俗语说得好,‘困兽犹斗’,何况十万大军,不给它一条生路走,它岂不要猛搏噬人?再则,非是咱言语挑拨,这女真诸酋,得寸进尺,殊求无餍,贪婪暴戾,久已成性。不到亡人之国,灭人之家,决不罢休。国主和咱,宁可定策托庇大朝;誓死不降金朝,就是因为对它知之甚深。咱深恐女真昔日用以愚我者,将来就未必不施之于贵朝。依咱看来,贵朝未雨绸缪,也当预筹防御之计,才是谋国之道。倘得贵朝雄师与咱奚、契丹的十万大军联成一线,戮力同心,以御金人,北边才保得万全之固。咱献此曲突徙薪之计,非徒为保全我军,也是为贵朝今后的利害着想。献诚之初,兼表芹意,听凭贵朝裁度罢了。”

萧皇后委婉而坦率地说着这些话,说得入情入理,娓娓动听,把女性外交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但是马扩仔细一分析,感觉到她的说话还是很有分量,柔中寓刚,软里带硬,为未来的谈判先占了地步。她的最后一段话也很中听,与马扩平日持论相吻合,不能光看成为只是为自己的军队谋生路,不禁在心里评价她道:“这个女人心思缜密、理路清楚,真不简单!”

同时看了躺在寝台上的耶律淳,想:

“她丈夫与她比起来,真是朽物一枚了。怎么赵龙图还说他当年也曾在战场上与金人较量过,虽未大胜,也得支捂一时。”

当马扩的思想转到耶律淳身上时,她又立刻猜中了他的心思。马扩贬低她丈夫,她却把丈夫抬到一个很高的地位。

“咱说的话,”她转过身体去,恭敬地问丈夫道,“可都是国主的意思?”

当他们长篇大论谈判国事的时候,耶律淳却一直躺着闭目养神,并且不时发出鼾声与好像有一把锯子在他气管上下锯动着的痰锯声相应和,很难说他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的。

耶律淳已经走完他一生的道路,正向终点靠拢,他自己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而且不希望再发生什么麻烦事情来干扰他安静地走完这最后的一段路。这是所有一生安享富贵的人在垂危时共同的愿望。现在悬在他头顶上的个人生死问题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至于他的妻子和别人那么关心的战争、和平、投降等问题,对于他都已经是无足轻重的。他好像一个参透生死关头,把思想转注到那个不可知的未来世的高僧一样藐视现在世的一切。可是他也不能割断尘缘,还要为妻子的利益尽些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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