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3

作者:徐兴业

从“海上之盟”与女真诸首领谈判以来,马扩就认定女真人一旦得志灭辽以后,必将转而谋我。他的这个观点与上司谈过,与同僚、朋友谈过,与西军中诸统将谈过,后来留在京师,备官家咨询顾问时,又曾多次上奏,说与官家知道。

随着时势的发展,他的这个观点更加明确了。在燕山惨复以后的两年多的时间中,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金人的动向,他的一切活动包括对朝廷、对宣抚司、对义军、对家庭的建议、劝告、措置、安排等等莫不针对这个中心而考虑其对策。

可以说当时在宋朝很少有人,或者竟可以说当时没有一个人能象马扩这样对金人的入寇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的。

即使这样,当他在西山和尚洞山寨中,乍听到金兵已经出动的消息,也不禁为之震愕。这不是在这个根本问题的看法上他已有所改变、动摇了,而是金兵出动之迅速,仍然出于他的意外,即使他有着长期的充分的思想准备。

最初他估计金兵的出动要早得多,两年前完颜阿骨打逝世时,金军已经作好南侵的一切准备,由于内部的调整,女真贵族之间的权力平衡,推迟了出兵时间。一年多来,前方时紧时松,金军调动频繁,军事大员仆仆于平州、云州道上,似乎随时可以入侵,而每到危机扩大,地雷瞬将爆炸的一霎那,金人忽然临时来个紧急刹车,把战争制止了。这好象是抄隋文帝时大将贺若弼所上《平陈十策》的老文章,多次发动假袭击,一方面试探对方的实力,一方面要造成敌人的麻痹大意,然后大举深入,一战成功。刘彦宗也给斡离不献过《平宋十策》,看来也会有此一策。这一策果然见效,它麻痹了许多人的思想,甚至也影响到象马扩这样警惕心很高的人。事实证明马扩在山寨中所作的预测还是不够准确的。

特别当他回忆起十一月中,他曾受命与辛兴宗二人以国信使副的名义入云州与粘罕相见。当时他们看到金军南侵的迹象已十分明显。他回太原后,力言战势已成,劝童贯速为应变之计。童贯还有些犹犹豫豫,将信将疑。而马扩自己呢?惑于粘罕还要于十二月初派使来太原谈判的假象,认为使节们一来一回,大战总要在月底年初才可能发生。这就怪不得他乍闻战争消息时,要十分震惊了。

那次他们衔命北上,表面上是争蔚、应二州之地,实际上是探虚实。由于童贯在军事上还没做好准备(其实童贯永远不可能做好准备,他要准备的无非是拔脚逃跑罢了),他们的立场十分软弱,这又是一次棘手的谈判。

粘罕接见他们时的态度非常骄倨,他问:

“宣抚司回文中不说别事,二位承宣到来,有何事理会?”

马扩提出“自童宣抚接替谭宣抚以来,主张和好,使两界士民安乐,各享太平。今特遣某等来问,不知山后土地取甚日交割?”

粘罕且不谈交割山后土地之事,忽然怪声大笑起来,笑了一回,才毫无礼貌地说道:

“你家更无人可使,却只委内官。”

谭稹、童贯都是宦官,宦官是在生理机能上加工,使之丧失生殖能力,以便在官家左右及内廷给使。他们是生理上有缺憾,心理上失去平衡,因而发生变态的人。北宋后期,先派宦官李宪出任西北方面的军事长官,后来又变本加厉,先后任童贯、谭稹为河北宣抚使。堂堂宋朝,文武两途,素称多士,竟找不出一个可以任事的大员,翻来复去,还是这两名宦官,怪不得粘罕要不客气地当面嗤笑了。然后他又咄咄逼人地说:

“你家尚待要山后之地,交割蔚、应二州?我若与了你,叫二州的百姓往哪里去存身?”

以杀人纵火、扫荡城乡为乐的粘罕居然学会了汉人一套的门面话,“为民请命”起来,这倒真是咄咄怪事了。听他说到二州的百姓时,马扩的印象中立刻浮现起那年他在蔚州城外看见的母女两副相互搂抱着的骨架,他的眼睛里不禁冒出火来。

“国相说到百姓存身不得,煞是好事,马某此来,就是为百姓请命。记得昔年往来蔚应二州时,亲眼目睹城内外白骨如山,却无几个活人在那里存住。这岂是我大宋兵干下之事?国相久驻云中,当知其详。”

这是义正辞严的责问!蔚应二州向为粘罕的防区,那里并未发生过重要战争,被屠杀的都是无辜良民。那里的金军杀人如麻,身为主帅的粘罕,推卸不了罪责,当时他装痴作聋,佯作不闻,反而进一步强词夺理地说:“山前山后乃我家旧地,岂可相让?你家土地,却须割取些来,方是省过之道。”

“国相言语相挑,莫非决心背盟用兵?兵戎之事,我岂惧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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