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涛拍岸,雪浪击天,两条浩瀚江水如莽带纠缠,一东一西分别对撞而来。水流形成巨大的涡轮,形如野马分鬃,幽壑垂瀑,浩荡之声如铁车过桥,震彻长空。

这里是嘉陵江和长江交汇之处,后世把这里称作朝天门。两江汇流之处的江面陡然变得宽广如胸襟,浩浩渺渺望不到尽头。水天之间有瑰色的阳光熠熠生辉,犹如亿万粒碎金子洒在广阔无边的锦衣上,灿灿之光摇曳着,流溢着,焕发出动人心魄的壮伟之美。大小船只在码头解缆升帆,或顺流东下荆州,或溯流西入蜀地。江岸边行着成百的纤夫,光着粗大的脚板,赤裸着红褐色的后背,纤绳紧紧地勒住脊梁,口里吆喝着古老的船工号子。那口号悠远沧桑,似乎是有关巴人先祖廪君的传说。

站在碉堡似的门楼上,俯瞰着脚下如猛虎咆哮的江水,李严不禁目眩了。他脚下踩的这座临水城关是秦时张仪灭巴国后所修,历经数百年依然屹立不倒,仿佛记录历史的铁券丹书,承受着时间长河的无情洗刷。城墙斑驳了,古旧了,轮廓生了毛边儿,骨子却依然硬朗坚挺。

自章武二年起,李严在长江边屯守了十年,一开始在永安,后来挪到江州,地方变了,不变的还是那条江。他听了十年的涛声拍岸,看了十年的雨虹贯江,早就厌了烦了,明明是托孤重臣,却被远置于中央枢纽之外,仿佛是被流放在蛮荒之地的谪官。

其实,能不能回成都做京官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官是真有权还是虚有其名,可事实是他在朝中的地位趋于后者。

李严背着手在城关上踱步,目光平滑出去,江州城关犹如马上挥鞭,向着远端急速飞去,却在一处戛然而止,像是力气耗尽了,乃至让这雄伟的城池成了没有唱完的一节音符。

他本来想修一座周回十六里的大城,人力召集了,财力聚敛了,工料也准备好了,可才修了一大半,朝廷便传来旨意质问李严为何要增修城关。他原来是打着修缮旧城墙的幌子,想着先斩后奏,待建好了再实话实说不迟,没想到朝廷风声收得快,一棒子打将下来,逼得他只好提前竣工。幸而他在朝中也有耳目,打听到原来是驻守永安的将军陈到把他修大城的事捅给了朝廷,尚书台拟文请皇命制止李严。还有一种传闻,说是诸葛亮不知从哪里得知李严要建大城,一封飞书传入永安,措辞严厉得让陈到如被钢刀劈头,陈到一面回书诸葛亮痛斥自己愚拙迟钝,一面密表劾奏李严违制。

一想到背后那双眼睛时刻盯梢自己,李严便觉得又可怕又厌恶,当初朝廷将他从永安调入江州,擢陈到镇守永安,他便意识到这是诸葛亮在他背后安插耳目,有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诸葛亮的审查。

诸葛亮,你的用心太险恶了,李严恨恨地想着。同为托孤之臣,彼此的境遇竟如此不同,一个高居庙堂手握举国之权,一个困守边荒忍受四边暗箭,李严有时很怀疑昭烈皇帝在白帝城托孤的用意。他给了诸葛亮实权,给了自己虚位儿,用一实一虚的权力假平衡来蒙蔽蜀汉朝堂暗流涌动的政治纷争。

他正在愤恨不平地胡想时,却看见儿子李丰急匆匆地跑上城楼,神情甚为焦灼,像是遇着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有事?”

李丰抹着汗,将手里捏得湿漉漉的一卷帛书递过去:“刚才逻卒在滩头抓住五个魏国细作,在他们身上搜出这个……”

李严疑疑惑惑地接住,拈着两个角展开了,方看了一行,双颊不禁抽搐起来,一部胡须也耸动着,一颗心不能遏制地狂跳起来,目光一趟又一趟地滑过那被汗浸染的帛书,每个字都像滚烫的石头,不安分地跳起来。他竭力按捺住那从胸口烧到咽喉的火辣滋味,用沉稳的语调说:“那些人,果真是魏国细作?”

李丰平息着情绪:“他们抵死不承认,可口音都不是巴蜀腔,又揣着这诋毁之文,我瞧八九不离十。”

“哦。”李严把帛书拢起来,“先看起来吧,事情非同小可,需得查问清楚。”

“要不要通报朝廷,若这事成真,便是敌国谮恶重臣。”李丰略显急切地说。

李严的眉峰微微一坍,像是按下某个阴暗心思:“这事暂不通报朝廷,你,”他看着儿子满脸认真的表情,有些话此时便说不得了,含糊地说,“先不要管了。”

“不管?”李丰一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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